丁师母在找一个旧花盆,陶土盆,中等大小,曾经用来种丁香花,花死了,改种喇叭花,紫色的,开过几朵,夏季去莫干山旅游回来,都枯死了,后来就废弃了,里头尽是些野草,移到洗衣机的背后,她以为藏得很好了,还是莫名不见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就不放心这个花盆。
丁师母许多年前其实是王师母,老丁是她的第二任丈夫,他们各有自己的孩子,老丁一个女儿,她自己一儿一女,如果不是那一场意外,她和老王今天会很幸福地成为爷爷奶奶与外公外婆,但遗憾的是老王没有从手术台上醒过来。老王离开三年后别人给她介绍了老丁,老丁粮食局退休,除了早年离过婚,爱打个小麻将,没啥别的毛病,身体不错,关键是还有房子。王师母的房子给儿子结婚用了,她得赶紧找个伴,重要的是找个住处,不能老挤在女儿家里。于是,王师母就成了丁师母。刚办了结婚证住过来那会儿,邻居遇见喊丁师母,她还有点不适应有些尴尬,听着似乎是在喊另一个人,她得愣一下,把脑子里某个频道赶紧调过来,才能做出一个答应:嗨,你好。慢慢的,半年过去了,她终于在心里把自己确认为丁师母了。
丁师母的女儿儿子从来没有来丁家看过妈妈,有事情或者与孙子孙女聚都是约妈妈出来,过年过节,两家人也没有聚在一起吃个饭,虽然办了证,好像彼此不认可似的,老丁的女儿来了顶多叫声阿姨,丁师母也不介意,毕竟自己的孩子对老丁也是敬而远之,能避则避,而且婚前老丁和她有个协议,老丁百年后丁师母接着住这个房子,丁师母百年后房子所有权归老丁女儿继承,王家子女不可觊觎。老丁说丑话说在前头好,以后不给孩子们制造矛盾。丁师母淡淡一笑,“我懂。”
找花盆的事情,丁师母没有告诉老丁,她想自己把它找回来,这个花盆是她从王家带过来的。有一年年前,她和老王去花鸟市场,她喜欢丁香花,就买了两株装了一盆,应该就是这个陶土盆,盆壁上有个疤,样子像老王背上的那个棕黑色胎记,她记得很清晰。把这个盆带过来,不是说自己还有对老王有多少念想,而是对旧物,对老花有感情,觉着让这老花过来陪着自己在这个新家,有多一分的安全感。可惜,这个老盆里的花都相继种死了,只剩下一个空盆。她怪老丁不珍惜她的花,又或许真的是儿子说的丁家的风水不佳,总之,有点伤心。
丁师母家在三楼,住在底下一楼的是陈家,老陈商业局退休,陈师母曾经是小学数学老师,老陈爱种花,一楼的阳台打开一个口,和小区的花坛连成一片,就是花圃了。老陈尤其爱种茶花,听陈师母回忆,当年东州炒作茶花的那个架势,可不得了,老陈一个月工资也就三十六元,他舍得拿六元钱买两片叶子的墨茶小苗,而且还是每月每月的买,还说保值有钱赚,后来最高炒到两片叶子二十元钱,老陈愣是没有出手,据说真正的收藏家都是舍不得出货的。等到流行过去,茶花价格一泻千里,整株丢在路边都没人搭理,老陈就有了一个小茶花园,只是陈师母心疼到发狂,有拿大剪刀把老陈的茶花通通剪掉的冲动。
老陈退休后,他就把阳台打开口子,将自己摆不下的花陆续移到花坛上去,起初还有个别邻居有意见,说老陈占了公共绿地,却也有邻居表扬老陈的花点缀了花坛,平时小区物业基本属于无为而治,花坛有草无花,亏得有老陈侍花弄草,这里有了生机。时间长了,老陈的花圃成了这个旧小区的一景,大人会牵着孩子的手过来认识花花,嗅花的香香,看花上飞舞的小蜜蜂,给孩子与花朵儿拍张合影,好多人夸老陈的茶花漂亮,这又让陈师母很受用。
老陈家遇见一件奇事,那一天傍晚,楼上的老丁下来丢垃圾,顺手抱着一个空花盆下来,经过老陈的花圃,老陈正猫着腰看花,老丁说是自家无用的一个老花盆,放着碍手碍脚,自己又不会种花,老陈如果需要就给老陈用了。老陈看那个陶土盆,样子比较古朴,盆壁上有个明显的疤,像是一个很独特的符号,喜欢,就收下了,而且那盆里还有半盆的泥土。
老陈将收下的花盆随手搁在花圃里,过了许多天才记起它,老丁家不要的那个旧花盆,我得种点什么,他把它留着的土松了,倒出来,准备把墙角极耐养的两株海芋移栽进去,却被土里冒出来的东西吓到了,那是一个封得很细心的塑料袋,把泥土抖干净,袋子解开,里面的东西更是惊到了老陈,里头都是金银首饰,有金链子,有银手镯,还有一块玉,这是怎么回事?老丁把一个藏着金银的花盆丢弃了?他一定是老糊涂了。老陈知道老丁离婚多年,以前那个老婆可凶了,吵架时,常常听到楼上有玻璃器皿砸到地上破碎的声音,有一回,还从楼上丢下一个高压锅的盖子,像一个炸弹,把老陈的两株茶花都打坏了,老陈憋着气,没有上去与老丁理论,丁师母可是本楼有名泼妇,老公都可以破口骂三代。幸好,这个泼妇终于离开了,主动和老丁离了。那么,这些金银会不会是老丁藏在花盆里的?离婚时他怕家里值钱的都被那个泼妇带走了,所以留了一手。那又怎么忘了,老丁不至于有了新的丁师母,把这么重要的收藏给忘了吧?奇了怪了。
老陈和陈师母一一检阅了一番这些金银首饰,应该不是赝品,那么贵重的东西却种在花盆里,不会是老丁中邪了吧,要在花盆里种金子?也许是上一任丁师母藏的,离婚时吵晕了头忘了带走,老丁压根不知道;也有可能是新一任丁师母的小秘密,她不善言语,甚至比较害羞,她原先是个怎么样的人,也显得很神秘。陈师母与老陈说这个事情麻烦了,要是东西送回去,是上一任丁师母藏的还好,反正离了;如果是新一任丁师母藏的,那就可能引发新的地震,搞不好又会闹离婚。那怎么办?老陈说:干脆先留着,等他们谁想起来总会来讨要,要是无人认领就当我收的赔偿金,谁让当年丁家的高压锅锅盖打了我最贵的茶花。
丁师母到楼下也找过了,她怀疑是哪一天老丁好心把花盆拿出来淋雨忘了收回,夜里风大或者有野猫路过,将花盆打下去了,这个花盆如果掉下去,万幸没有砸到人,肯定也是摔碎了,那么里头的东西一定是被人捡走了,天上落下个聚宝盆!她很后悔,自己怎么就这么傻,把这些年积蓄的金银首饰都藏在这个陶土花盆里,也不怕它丢了,当时还在心里夸自己怎么那么聪明。这些金银首饰无论放女儿处还是儿子家她都不放心,还不到分给他们的时候,也不想让他们见过了惦念这些东西;老丁家里的柜子她更不安心,他那个打麻将的臭习惯是改不了了,虽口口声声说是小麻将,一个晚上下来输赢也都在两三百之间,万一哪一天输大了,将这些金银变成现钱,那就真的不见了。可是,藏得那么好那么深的这些宝贝到底去了哪里?难道老丁早已经发现了,东西自己悄悄收了,花盆丢了?
老丁这几天看着也怪,老说自己不回来吃晚饭了,在麻将友家吃个便饭,有时候还跑去女儿家陪孙女半天,以前好像没这个积极性,会不会是得了金银在外面忙着请客,甚至在用这笔横财投资什么项目,他有个老战友经常给他洗脑,要他一起投一个什么币,丁师母也听不懂。她就觉着干着急啊,又不能跟女儿儿子说这个事情,直接问老丁你有没有拿我花盆里的东西,那会有多大的尴尬,两人会不会因此红了脸,吵一顿,而后老丁可能会把东西从哪里一股脑掏出来甩在她面前,吼一声:没见过你这么不信任的,原来留了这么一手!她害怕,听邻居说老丁和前妻在家里吵架时经常摔东西的。
老丁今天手气不错,赢了小二百,哼着一只老歌——“有时候我觉得我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心情不错,丁师母也就敢问一句,“老丁,那个,我从老家里带来的花盆,你有见到放哪里嘛?”“哪个花盆?”“陶土的,原先种过丁香和喇叭花的,放在洗衣机后面的。”“哦,我丢了,挺占地方的,反正好久没种什么了。”“啊,你丢哪啦?”丁师母瞬间头晕气喘,感觉自己的血压要上来了,她勉强装作镇定,问丢在哪里,啥时候。老丁回想起来,“想起来了,有近一个月了,丢一楼,给老陈种花啦。”老丁话音刚落,就看着老婆飞一样地冲出去了……定是去找那个花盆,他摇摇头,这个怪女人,太恋旧,连个旧花盆也舍不得丢?
老陈家不巧没人,丁师母敲了门又害怕了,幸好没人在家,因为都快一个月了,老陈没有发现花盆里的秘密还好说;如果老陈发现了,却把东西悄悄收了,不承认就麻烦了。到时候说我是脑子有毛病,贵重东西藏在花盆里?谁信呢?老丁也不能证明,只好自作自受,吃哑巴亏。丁师母那一刻的内心有多懊悔多崩溃,只有她自个儿明白,但愿花盆还在老陈那里,但愿老陈还没工夫打理这个旧花盆。
她拉起裙角,跨过半米高的冬青隔离带,来到老陈的花圃里,之前她只在楼下寻找破花盆碎片,没有仔细查看老陈的那些个高高低低方方圆圆的花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她在老陈家阳台口最明显的地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老朋友,从老家带过来的陶土花盆,那个盆壁上的疤她没有忘,和老王背上的胎记多么像啊。丁师母抱起花盆就往回走,她也没有多想要不要与老陈或者陈师母打个招呼,她要回了自己的旧花盆。走到二楼,丁师母才仔细看花盆里的土,好像都还在,没有被动过的样子,太好了。丁师母长长地一声叹息,一切还会像没有发生一样,再好不过了,她等不住把花盆抱回家,再说家里还有老丁在,她在楼道里就把手伸到了土里。
土翻遍了,她惊愕到了,的确有一个塑料袋,却是瘪的,老天爷,她在里面只翻到了一张纸,纸上写着一行很瘦的钢笔字——宝贝暂时代为保管,如需认领请联系老陈,手机号码……
人生如果还有一个很长很长的下半场
那要一个庄重的开幕仪式
把年轻时的理想从箱子里翻出来
把断了弦的老吉他拿去补上
还有一封信要写
写给自己的少年和来年
所有的遇见都是阅历没有任何遗憾
额头的皱褶是思索的波纹
晶亮的头顶泛着成熟的光芒
中年男人无所谓帅与丑陋
沉稳的心如峰顶的石头
有另一条路在前方
别样的心情与风景
停下来只需换一种脚步
下半场也许更多是慢慢的行走
慢慢的行走有点寂寞甚至蹒跚
诗意却蔓延在坚实的心头
没有什么可以阻拦
远方像大海一样宽广
或许只要一个简单的仪式
在田野在山路在孤岛
将一把割草的镰刀擦亮
将一朵花插在桃花源的渡口
将自己的名字写在水中央
时间的猛兽打了个盹
听见那轻微甜美的鼾声
屏住呼吸闭上眼睛
趁机跑回自己的小时候
还坐在那个淡蓝色的窗口
翘首等着下班的妈妈回来
妈妈年轻时候的微笑
阳光温暖美好
多年的思念穿透隧道
黑暗里找到亮的出口
可惜猛兽守在那里
它醒来了 又把你关在门后
对面的孩子
隔着一条河
竖中指挑衅
有石头投掷过来
看起来像两个世界
在摇头在躲闪在挥手
河水很清浅
可以一起下去玩水
如果有一座桥
走过那原本不存在的边界
魏爷家的汤米走丢了,这个消息成了业主群里的新闻,群里好久没有什么动静了,现在汤米的照片成了热点,魏爷家发布的寻狗启事非常的刺激人,寻获汤米的人奖励一万元人民币,这个奖励一般人家是给不起的,魏爷除外。为啥小区里别人家的都只称呼李总、厉总、彭总,唯独魏爷家大家伙儿都称呼爷,这个爷不仅仅是魏爷年纪有了一把,更是因为魏爷的许多配置是很震撼人的,魏爷的现任太太比魏爷小了二十三岁,四十出头了还婀娜多姿,不了解的人以为是他女儿,这位太太据说曾经是一部电影里的主要配角,演贵妃娘娘的。魏爷家的汤米出身不凡,其血统不可考,来自在魏爷家喝过茶的弥姐的消息,汤米的爸爸是省厅H书记家的小公子,妈妈是某位姓牛的富豪家的爱宠,一胎三只,魏爷能分到一只,那是怎样的一种荣光。物业专门派出两组保安分头为魏爷去寻狗。
保安老北负责小区南片,他听说过这只著名的狗,但没见过,小区里狗狗不少,李总家的博美丽丽,厉总家的柴犬旺柴,彭总家的拉布拉多啦啦,他都认识,魏爷家的这只汤米就在照片上见到,哈士奇,拆家能手却养在家里院里,没见着在小区道路上遛过,出门洗澡坐奔驰车出去,魏爷的保姆开的车,这辆老奔驰在魏爷家也就两个用处:买菜,接送汤米。老北的汤米发音不准,听着像糖米,他自己也吃不准到底应该喊糖米还是拖米,他听见魏爷家的保姆喊汤米时,这个汤字是个很重的音,好像是嘴里炸响的一个雷,老北学不来。整个下午他翻遍了南片所有的旮旯角落,遇见了四只充满敌意的花色野猫,两只乱窜的中华田园犬野狗,一只上了树的松鼠和一只脏兮兮的谁家丢弃的流浪棕色泰迪,倒是黏人。老北相当于给南片园区的野生动物做了一次普查,当然还有很多斑鸠、戴胜什么的带翅膀的,会飞的不在统计范围。
汤米没有踪影,老北其实也真没怎么把那个一万元的奖金当回事,不是他不相信魏爷的诚信,像小区里那位经常信口开河的彭总,总会给到老北各种承诺---辛苦啦,又来帮我们家换射灯,以后你真不干了就到我厂里保安部,给你安排做个队长。老婆有没有带过来?要不就到我厂里上班,周末可以夫妻团聚,好不好?好不好?当然好,老北表面应承着,心里面反驳着: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保安,估计你连我的姓名也报不全,但魏爷不是这样的。真要找到这只著名的狗,老北也不会拿魏爷的巨额奖金,因为保安为业主服务是分内之事,包括找寻丢失的狗,狗四处乱跑也是小区的隐患,必须排除;因为魏爷的慷慨,每年过年保安每人一床新被子是魏爷发的,夏天里办公室堆着一车的西瓜是魏爷送的;还因为魏爷的太太,实在是太好看了,什么地步?就是好看到老北不敢拿正眼去看一眼,怕灼到自己的眼睛,那些在电视剧里出现的大美女居然还不及眼前见到的这位魏太太艳丽,她不是普通人,是女神,老北整个儿被征服了,后来,魏总家的快递都是老北送过去的,他小心地捧着快递,轻轻按一下门铃,耐心地等着那门打开,等着飘出一个轻盈的身影,给到他惊鸿一瞥。
老北找到的这只流浪泰迪是杜总家的,照片发到群里,杜总的夫人就来物业确认了,杜夫人叫一声帅帅,那泰迪便活蹦乱跳的跑去了,这狗流浪多日也就没有狗样了,哪还是原来的帅帅。杜夫人说:我家的帅帅一向很听话的,不过给魏爷家的汤米咬过后,吓到了,跑出去有些天了。魏爷家汤米咬的?汤米的阿姨抱着汤米到我家借洋葱聊天,让两只狗处了一会儿,没想到汤米发了狂,把帅帅给咬了,屁股上缝了十二针。那要魏爷赔偿损失。老北说,物业办公室的几个也齐声附和,反正魏爷有钱。杜太太,您家帅帅走丢了,也不见在群里让我们去找?反正也吓傻了,破了相,谁让它对汤米那么凶。得,听过来还是帅帅惹了汤米,挨咬的可是帅帅。魏爷说了,等汤米配了母狗,生了,赔我一只。杜太太给帅帅套上狗绳,拉着回家去了,看来她忘了汤米还没找到呢。
弥姐是除下雨外天天出来遛狗的,单身,做茶叶微商,开甲壳虫,年龄有一把了,还是少女装扮,扎一条麻花,老北原来喊她林总,后来应弥姐要求改称弥姐。她的狗是一条金毛,母的,名叫妞妞,不怕生,见什么人都摇尾巴,遇见公的狗,会挨着不走,尽显媚态,很有那么个意思。有时候路上听见弥姐会生气,扯着狗绳吼着妞妞往回走,因为,妞妞撅着屁股,正向一只流浪的中华田园犬发信号,那还了得。老北会提醒弥姐,你看好了,别一不小心就要怀上了。弥姐瞪一眼老北,打趣道,我家妞妞生了,选一只名叫老北。住在D区的弥姐和住在A区相隔甚远的魏爷混得很熟,经常提着新茶到魏爷家喝茶,弥姐说是妞妞让魏爷看上了,那天妞妞在A区跑开了一会儿,居然就蹲在魏爷家的大门口,还真会找人家。她还说和魏太太相见恨晚,现在闺蜜相称了。老北,魏爷家的汤米真的好帅,要是我家的妞妞和汤米好上了生一窝就好了。老北刚把居心不良的中华田园犬驱赶出小区北门,听弥姐这么一说,头上都是雾水,嘴里应着:挺好挺好,心里头却纳闷:金毛和哈士奇的杂交会是一副傻么模样?
老北更加纳闷的是魏总家的汤米怎么会跑丢了就找不到了?庭院高墙,大门厚重,专人照看,而且小区封闭,监控不留死角,若非有人藏了,找到不是难事。整个小区的监控查过了,出没的独行的狗老北基本都有印象,没有一条像汤米。物业经理微信上请示魏总,要不要报警?魏总说这个自家小事,一条小狗,哪能劳动警方。好吧,老北,通知你们几个门岗最近继续留意,尤其是车里有带狗出来的要仔细查看一下,防止有人把狗藏了带出去。是。还有,小区周边,你最近排半天班,抽空出去转转,有发现汤米及时报告,我立马派人去捉。
带小狗出小区的车辆几乎都被保安询问,带小狗回小区的车辆也被关注,两周后,魏爷家的保姆带了一条小边牧回来,黑白双色,看上去两个月大,萌萌的,可爱极了,老北正好遇见了,忍不住问一句,阿姨,汤米还没有找到?换狗狗啦?阿姨不太搭理他,踩一脚油门就进去了,魏爷家的保姆其实是和老北是一个省的,不知怎么的就是不对付,阿姨基本不搭理老北,老北肚子里是有气的,你也就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会开车的保姆也没啥了不起,等你被魏家辞了,别说开奔驰,连小区也不让你进来半步。
弥姐给了老北两个小茶罐,说这叫小罐茶,很好的正山小种,贵着呢。老北说我也不懂,给我浪费了。弥姐瞪一眼老北,命令道:收下,没别的意思,下周我有个小出差,劳烦你每天到我家车库喂一下妞妞,就两天,这是车库钥匙。喂妞妞的活老北干过多次,老北也乐意,虽然免不了被别的保安笑话:老北,你被弥姐看上啦,人家正单着呢!老北其实挺喜欢和弥姐聊天的,弥姐平易近人,妞妞也与他特亲昵,毕竟在这个G市著名的富人小区,能像弥姐这样与保安平等相待的业主比较稀有。
老北到魏爷家送快递,保姆开的门,他瞥见好看的魏太太在院子里晒太阳,怀里躺着那只新来的小边牧,萌萌的,真的好可爱,保姆见他多看了两眼,低声喝道:看什么?快走!我看看汤米回来没有?老北顺口问了一声。汤米不用找了,不会回来了。保姆把门冷冷地关上了。老北觉得可惜,为那只曾经著名的汤米。他回去到弥姐家喂妞妞,正好弥姐也回来了,他忍不住问了弥姐,弥姐,汤米不会回来了?弥姐当然知道魏爷家来了一只新狗狗,她给老北看了魏太太的微信朋友圈,翻到一张业主群里的寻狗启事的截图,下面有很多好友关注和发表惋惜的,弥姐指了指其中一个荷花头像,郑重地说:这位是汤米的奶奶。奶奶?对啊,省厅H书记的夫人,汤米的爸爸是他们家的。老北着实吃了一惊,问:那汤米丢了,怎么交代?弥姐忽然叹了一口气,幽幽地回答:这张截图就是一个交代,汤米其实是保姆送走了,没有丢。为什么?老北脊背一阵发凉,这是啥子个情况?这段时间,汤米害我们几个牵肠挂肚,监控反复调看,地毯式搜寻,走路都左顾右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惦念那一万元的奖金,想钱想疯了。弥姐说:有些事情跟你说你也不懂,那些是很上面的事情,你也不怎么看报纸吧,汤米失踪的三天前,汤米的爷爷,也就是H书记进去了。进去了?进哪儿?老北的确是不懂。书记犯了点事情,魏爷讲究,所以,汤米就该不见了。弥姐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门,示意老北也用用脑子。老北不知是吓到了,还是真的没想明白,他僵着脸,想笑却像哭似的,口中嘟囔着:汤米犯了什么错?汤米只是一条狗。他愣愣地退了出来,弥姐关门时安慰了老北一句:放心,万一书记没有啥事,汤米还会回来的。
这个声音很怪,像口哨,像小鸟叫,还像给婴儿把尿,唧唧咀咀嘘嘘的,不像有什么怪物在窗台上或者进了教室,也看不出来自哪个嘴巴,待你停下来关注了,它销声匿迹了,等你回头继续上课,不经意间它又来了,它压得很低,就像从舌底齿缝里偷偷吐出的乱码低鸣,好吧,你这是故意要弄点动静出来,我奉陪,我的目光扫向那个穿耐克衫的男孩,我最信不过的就是他,在这个班最让人不能省心的也就是他了,这个时候,他迎着我的眼睛,一脸无辜的样子。
“老师,是傅全全发出的怪叫!”终于,有女同学举报他了,没错,这个名叫傅全全的穿耐克衫的男孩,我的意料之中,他居然还龇牙咧嘴做出痛苦的表情,很无辜吗?
“傅全全,你到后面去坐!”
他没有反应,把头埋在桌面下,如果抽屉够大,他会把自己的头塞进去。
“傅全全,请你坐到后面去!”我的指令里加了一个请字。我听到了他的回应,“我不。”
他明白我所说的后面,那个座位是最后一排最右边的单人加座,平时空着,留给个别犯了纪律的,坐在那儿反省隔离一下,他坐过多次,早已经熟门熟路,今天却不愿去了?
我把手机掏了出来,制服傅全全我还有一个杀手锏——微信上联系他爸爸。“你要是再这样子顶牛,我就微信和你爸视频了。”“不要啊,老师,不要啊……”傅全全把身子埋得更低了了,他几乎把自己藏在了桌子底下,边上的女生都在呲呲发笑。微信一打开,对傅全全往往有奇效。他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很难见到爸爸,他的爸爸在他五岁的时候就和他妈妈离婚了,后来再婚又有了两个孩子,加上在江苏办厂,很少有时间来尽一下父亲的义务,曾经在微信上多次向我表示自己缺位的歉意,傅全全犯事真的要叫家长,我往往会直接找他妈妈,我只不过是借他爸爸的远程关注来降伏一下这个小野兽,他更在乎爸爸。
“你赶紧坐到后面去!”我找到他爸爸的微信,蹲下来把屏幕亮给他,再藏着就直接与他爸爸视频直播了。他终于从桌面下出来了,头抵着桌面不起身,今天吃了什么药啦?有点反常,和我倔上了。我有些恼了,克制着不炸,上前一步,靠近他,想以一种压迫的力量迫使他到后面隔离去,我却清晰地看见了他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嘴唇在颤抖中挤出两个字“我不……”。我原本想把他拽离座位,强行带到后面去,今天却被他快要溢出的泪水挡住了,傅全全也会哭?他一向是那个无所畏惧无所顾忌的调皮捣蛋鬼,除了看见他的坏笑、翻白眼和装无辜,我还从未见过他会掉眼泪。我的心软了,也许我刚刚态度有点凶,或者,是我去年的一次和他爸爸微信视频了一段,他一定是后来被爸爸修理了,他害怕了,如果真的是伤害到了他,我会有内疚的。
我放过了他,也避免拽不动他在全班面前尴尬。
“好吧,请你保持安静。”我退回讲台,他依旧下巴抵着桌面,眼中盈水,水没有落下来。继续上课!
居然,那种怪异的声音又来了,不过比之前的更轻,像有什么蝈蝈在墙角聒噪……傅全全,你今天是怎么啦?你在考验我的耐性吗?他的眼睛不敢正视前方,只盯着手中的笔盖,他的耐克衫前襟够脏的,有很多墨的污渍,他的嘴巴今天一定是不受控制了,他疯了!我怒不可遏,把手机重新拿了出来,在他把头埋到桌面下前,快速拍了一张他趴在桌上的那个痞样儿,微信直接发给了他爸爸,底下留了一句:你家的这个难管。我听到底下一阵小骚动,“傅全全,你完了。”“看你爸爸怎么收拾你。”傅全全则发出一声经典的长嚎:“不要啊,老师,不要找我爸爸啊……”这一回我铁石心肠,不会被你的眼泪欺骗,等着你爸爸的反应。
下课后十五分钟,傅全全的爸爸微信才有了回复,“季老师,全全今天犯什么规啦?回头教育他,今天本来要有个会的,看到了您的微信,我把会推了,赶过来接这小子,我带他吃个晚饭,饭后修理他。”
我懵了,好几分钟的脑塞,回想起他唧唧咀咀嘘嘘断断续续的怪声,我好像懂到了什么,这小子是病了!这不由自主的鸟语是一段摩斯密码吗?借我的微信发什么信号给你老爸?我想起曾经有同学在作文里写到:傅全全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傅全全有爸爸,只是他另外组建了家庭,又有了孩子,快忘了这个儿子了。我想傅全全已经借我的嘴向同学再次做了声明。好吧,你这个聪明的坏孩子。
我迟疑了一下,在微信上打了一行字回了过去:全全今天有点怪,好像是有点牙疼。
疫情还没有结束,唐朝东已经失业了,他的唐朝烘焙店悄然灭亡。他原本还想再维持个半年,至少把店面租期撑撑到,现在跟着边上那些米面店、鱼丸馆、包子铺一块关张了。也好,大势所趋,正好找到了一个不再勉力为之的理由,借坡下驴,老婆曼丽请不要再念“紧箍咒”,有愤怒请找冠状病毒算账。回去过年的湖北籍面包师老熊是回不来了,前台小芳也回了婺源老家,那就散了呗,等疫情过去看看有没有烘焙爱好者接手自己的唐朝。
道路前所未有的空旷,没有几个行人,偶尔路过的都戴着口罩,白的黑的蓝的,看不清谁是谁,甚至性别,这个时候人基本是中性的,最恨口罩的也许是美女,她的秀色不再可餐。店门口的广玉兰已经开出花骨朵,白色,有点寒意。唐朝东在卷帘门上贴上一张红纸:店面转让,联系手机139577****,唐先生。他已经习惯性戴着口罩了,只是眼镜片跟着鼻息起雾是个难题,得经常拿手背去擦一下镜片。今天要回去吃饭,没有地方可以解决晚餐,只是曼丽也在家,他想回避也难。以前,唐朝东可以猫在店里不回去,店里剩下的面包可以当早餐午餐晚餐,边上还有那么多面馆。乐意和小芳聊聊自己过去的故事和未来的规划,那个时候,他会很受用小芳眼中质朴的光亮,在小芳的甜嘴里,唐哥是一个闯荡江湖,见多识广的能人,看上去又年轻,她相信唐哥的唐朝能够做成品牌,开出连锁,未来指不定还能众筹上市,跟着唐哥可以成为小股东……今天这些都成为非常遥远的故事了,唐朝东回望自己精心制作的店招,什么时候,那个唐字头上的点已经不见了,唐字成了厂字头,也许在去年的那场台风之后,这个点的失落或许早就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曼丽最后一次到店里取面包还是去年秋初,唐朝以往每天卖剩下的面包老板娘会带回去,多的分给闺蜜、邻居,少的当做自家第二天的早餐。曼丽是独女,娘家有一处厂房,父亲年轻时候办过皮鞋厂,现在歇了,拿年租金,这个数目不小,曼丽迟早要接了这个厂房与这份租金,那么下半辈子应该会衣食无忧,所以唐朝东喜欢折腾就折腾吧,只要不伤她的根本。唐朝东家里当年也是本地大户,后来要不是唐老爷投资三亚的房地产项目遇上了最大的股东跑路,也不至于今天唐公子守着一间半死不活的小店。但是曼丽有时也会生气,看他天天小狗被火烫着了毛似,不挨家又忙不出个名堂,个别淡季还贴钱帮他发工资,忍不住时会对唐朝东撒气,“你就是个唐宝宝,不要指望当什么唐总,出去上班给人打个下手你会死!”这话让唐朝东很受刺激,他就躲在店里不回去,曼丽也是个硬气的主儿,也不等着唐老板发生活费,索性就不来了,她更不担心什么小芳小花的,就唐宝宝那点能耐也就我曼丽跟着倒霉。店里剩下的快过期的面包后来就让唐朝东拿去丢了垃圾桶,附近有几只野狗野猫与唐总的关系倒是越来越亲密。
唐朝东把店钥匙塞在空调外机的保护罩里,他决定不回去了,不管曼丽会怎样想,他想出去走走,到哪里去?他一下子没有想好。守在店里习惯了,平日里几个要好的弟兄聚会,也都是约起来到他店里白吃白喝,那时候唐朝东却是极其幸福的,像突然来了活力和张力,哥们几个喝着奶茶啃着酥饼围着唐朝东侃侃而谈,谈什么,几乎无所不谈,有些段子小芳在吧台里听懂了都羞红了脸,那时候唐朝东笑得多么放肆,笑到最终会流下眼泪。他们走的时候,人手一份榴莲千层,带回去给各位的孩子尝尝,唐朝叔叔的小礼物小点心很受各家孩子们的期待,各位弟兄的老婆也都在兄弟群里夸赞唐叔叔,在各自朋友圈里推介唐朝烘焙,不遗余力。
儿子唐棠却是不喜欢老爸店里的面包和蛋糕,这个比较好理解,自家现成的管够的,吃腻了;更大的一个原因是唐朝东为了把唐朝面包引入儿子学校,主动送面包到儿子班级,免费试吃一个月,这个事情竟是儿子极不乐意的,儿子拒领唐朝面包,不理会同学任何的提问与起哄,“喂,唐糖,这是你家的面包?你老爸的手艺真好,能永久免费吗?”“唐朝面包,呀!一千五百年前的面包,这个面包加了什么防腐剂啊?哈哈哈……”,唐棠看见唐朝面包被当成“手雷”投掷,有被脚底踩扁的像一坨屎,垃圾桶里还有好多咬了一口就丢弃的。免费的,每天都有,无人珍惜。发剩下来的堆在教室角落,第二天被送新面包来的唐朝悄悄收走。唐朝东似乎也嗅出了儿子有情绪,他进教室快进快出,从来不敢去和儿子与他的同学打个招呼,装作不认识。回到家里,儿子都不搭理他,问话,都是冷冷地避开,他伤到了儿子什么。曼丽提醒了一句:别再去送什么面包了!儿子不喜欢,人家李帅的爸爸被老师请去给孩子们开普法讲座,你的面包却是免费的。唐朝东放弃了儿子学校的点心提供竞标,不过,答应老师的免费面包送满了一个月。
唐朝东觉得自己应该离开这里,走远一点,越远越好,开着自己的老本田,唱着一首最喜欢的歌,去看一看大海。他最喜欢许巍的《曾经的你》,感觉那首歌是许巍给自己唱的,“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如今你四海为家,曾让你心疼的姑娘,如今已悄然无踪影,爱情总让你渴望又感到烦恼,曾让你遍体鳞伤。走在勇往直前的路上,有难过也有精彩。每一次难过的时候,就独自看一看大海,总想起身边走在路上的朋友,有多少正在疗伤……”唐朝东难过吗?有,好像又有点麻木了,需要疗伤吗?好像不需要,我老唐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的:接手老爹的鞋厂,轮到自己做主了,销路打不开了,改给人家贴牌,后来四处讨货款太累,还被人打过一回,伤了肋骨;后来鞋厂转让的钱投了几辆出租车,那时候一辆出租车的营运证就价值百万,唐朝东以为可以过过收租公的太平日子,没想到一辆车夜里撞残了一位老太太,司机送老太太到了医院偷偷跑了,空车停在医院门口,善后的事情全归了老板,唐朝东气得把车全出了,跟着老爹投了三亚的房地产……从房地产里折戟回来开唐朝,他潜意识里似乎很明晰地预料到了今天清冷收场的结局,只是现实中的坠落比想象中的更加迅速,当年,他不甘心落寞,不甘心背到家的运道,或者说想去证明什么,内心有一股反抗的力量推动他去做一个逆行者,即使曼丽是以离婚相逼,他还是做了,开张了,就像上了一个停不下来的跑步机。唐朝东每天都在做他的唐总,曼丽也没有真的和他离婚,却默默在她的微信上建了一个唐朝烘焙群。
老熊那边怎么样?小芳还会不会记得我?我曾经说过要带他们去看海的,这个城市向东五十多公里就到海边了,可是两年来,唐朝东没有空日子带着他的两个员工去看一看,总说等着放假,等着等着,等来了疫情期这个大假,现在要跟着他看海的两位都宅在了家里,什么时候回来是个未知数,回来再没有唐朝是一定了。唐朝东坐在车里,冷冷地抽了一根烟,空荡荡的街头很像他此刻的思绪,偶尔路过一个戴着口罩的人,在他眼里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外星人,有着坚硬与冷的壳,那种眼神都是充满戒备与敌意的。唐朝东点开手机,犹豫了不到三分钟,他在支付宝上给老熊和小芳各发了一笔钱,这钱本是打算等他们年后回来的开门红,唐朝东从来不欠工资不欠店租不欠麦粉钱,他欠老婆曼丽不少钱了。他们两个回不来,回来以后也不知会在哪个店里做,唐朝东却要固执给到这份钱,再没钱也要给,这个世界上,他亏欠的也许就是余曼丽,这个生气时喊他唐宝宝口口声声要跟他离婚的女人。唐朝东的支付宝账户上还有1605元7角余额,下个月10日他要还花呗上的4610元。
微信上很快有了信息,小芳回复了:一串扎眼的爱心加上“唐总,我爱你,一解禁,保证最早回到店里”,还发来一张她在老家门口的照片,她和她弟弟夸张却朴实的自拍照,没有戴口罩,那天真无邪的表情是唐朝东喜欢的。也许小芳是唯一一个坚信他的人,她忙碌的小身影像鸟儿一样飞进飞出,导购,泡奶茶,打包,结账,终于歇下来,隔着玻璃窗支着腮帮子,借着落日的余晖看橱窗外徘徊的野狗剩蛋和旺财,一黑一白两条狗,偶尔有顾客会被它们吓到,但是唐朝东没有驱逐它们,名字是他取的,仿佛这两只狗就是他养的,是唐朝的一部分,小芳说过一句话让唐总一直回味,“唐哥,你这么有爱,一定成大业。”
老熊没有及时回复,这个面包师也是个好人,唐朝东试过两个面包师,只有老熊下班不会把面包夹带回去,做活也不会偷工减料。老熊曾经坏了唐总一个大单,一个小学的总务来订购面包,把面包的成本价压到很低,总务还得拿走报价到成本价之间的差价,还要开发票。唐朝如果要有利润,必须在成本上继续压榨,毕竟需求的总量还是比较大的,但是老熊就是坚持说这个成本做不出他能够要的面包。这一单还没反应过来就黄了,唐朝东后来有点急,他是宁可赔一点也要做出广告效益的,一个小学的点心供应可以引来更多的小学签约,这个方向一根筋的熊脑想不到,老熊就是个匠,把面包当作品,唐总很无奈,现在想来,老熊真的是个好师傅,虽然唐朝的生意在那几个大品牌全市连锁的大店面前是小儿科,但是从来没有人会说东西比他们的差。
老熊打回来一个电话。
“唐总,我,熊必坤,我们这边封城了,出不去,回不去了。”
“家里人都好?”
“好好,天天戴口罩,小区都不让出去了,城封啦,发现有确诊的,吓死我们嘞。”
“我们的店停了,和你说一声,安心宅家,刚给你发了点钱,你临时救急用。”
“唐总,我,我无功不受禄,回头我还回去上班。”
“保重……”
……
听了老熊说的,唐朝东这个时候才警觉起来,估计自己刚刚起意的出去走走也走不了了,他要去看大海,车能一路上跨海大桥能到那个岛上去吗?路口应该也封道了,广播里这两天都在说各街道小区封道封闭查体温查健康码的事情,不得聚会不得串门,外地人暂时不得回来,回来可能面临14天隔离,本地人也不得出城,每一户可以派一人持通行证出门买菜……管理越来越紧了,气氛紧张而凝固,该死的疫情。唐朝东的车没有点火,他把口罩撕了下来,狠狠地呼吸了几口自由的空气,他一直觉得窒息,那种窒息比空气中莫须有的冠状病毒更直接更可怕,来吧来吧,老子不怕死。
唐朝东的车就停在烘焙店对面的马路边,他没有回家,他把手机关了,也没有回到店里,睡在老地方上面的阁楼里,他在车里坐了一夜,其间昏昏沉沉,醒了再睡,睡了再醒,夜里有点冷,却很安静,城市像是清空了,那些原本夜里活跃的人也都销声匿迹,路灯寂寞地亮着惺忪的眼。天快亮的时候,唐朝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开着一首船,在一片蓝色的海上,小芳哈着气擦着玻璃窗,老熊做了一个很大的奶油蛋糕,好多认识的孩子等着唐叔叔来切蛋糕,曼丽居然是笑盈盈的,还帮着点蜡烛……
笃笃笃,有人敲着车窗玻璃,唐朝东醒了,这个人戴着帽子和口罩还有眼镜,严严实实的,不过那不怒自威又带着怨气的眼神太熟悉了——曼丽,他缓缓摇下车窗,无奈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不知作何解释好,只听见曼丽在口罩里很含糊的一句:唐宝宝,回家!
山上有座庙,庙前有条溪,溪水源自燕尾瀑,遇见旱季,燕尾若隐若现,溪水也就了无踪影,踩着裸露的鹅卵石即可过溪,不用走那座瘦骨嶙峋的老桥。溪北荒废的老房子好多年前被一个巧手的女子租去了,改成民宿,名叫燕尾居,女子带一位阿婆一块打理,两人穿土布旗袍,做番薯干卖,做果脯卖,做花茶卖。阿婆默默做事,女子和客人招呼,朋友圈里发山居生活秀,到庙里的香客不少会过溪到民宿里看看坐坐,吃个点心,买点东西,有墨客住燕尾居数月,为庙里的方丈抄经,有小楷书写留下。
女子不见有丈夫孩子,只与阿婆相依相靠,客人问:阿婆是否母亲?女子笑而不答。女子有一缝纫机,善手工缝制,店堂中厅挂满民国风的旗袍布袋,客人有过来学做女红,跟着女子学扎染,为自己裁剪一个手绢或者香巾。客人无意间看见女子小腿上有纹身,一朵莲花,好奇,细看花中藏有疤痕,问女子如何这般有情趣,变疤痕为花朵,女子说,前年台风天后,石桥都被冲毁,上山修那冲断的接水管,在潭边石头间滑倒摔伤,腿部伤痕累累,后来索性纹了几朵花在身上遮丑,你所见的只是其中一朵,还有几朵在大腿高处。
顺溪往下,林深处有座和尚的化身窑,庙里圆寂的老和尚都在此处火化,一般人只敢远观而不敢靠近;再往下,有一深潭,枯水季仍有浅水,不过此潭却是村民忌讳之地,遇到台风洪水天,失踪的人牛羊狗的尸体往往在此处可以寻见,这个潭本无名,后来村民干脆唤作寻潭。听巡山的一位村民说,三年前某天傍晚寻潭里出过妖怪,他亲身经历,亲眼所见,当时经过潭边,踩过一地碎叶,忽然听见巨石背后一声短促的惊叫声,隐约看见水中有水花翻动,一个背影迅速闪入对面的树林,慌乱间自己还一脚滑倒,被惊到潭里,没有摔死算是幸运。巡山者坚信自己遇见了山妖或者水鬼,听者不信,猜是巡山者被水中的鱼惊到了魂,据说这溪水中的娃娃鱼也会发出某种奇特的怪叫声。
庚子年秋冬,大旱,三月未雨,比三年前更甚,燕尾彻底干了,山顶上放下来的水管出水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燕尾居的女子只好到城里买桶装水,她说:没有电日子照过,没有水不行,自来水通不到这山旮沓里。山上缺水,燕尾居已经两个月婉拒客人。客人入住只有基本饮水,却无法洗澡。店主女子自身也是一周没有洗澡了,有一日难得阴天,听说气象台发了火箭催雨,县城那边下了零星,而这边山上望眼欲穿,没有一滴。这天傍晚,晚霞正艳,女子提着塑料提桶带着毛巾肥皂,她要到寻潭看看有没有可用之水。
顺着裸露的溪滩往下,这里雨季时貌似九寨沟,村民号称小九寨,可以漂流,旱季时成了乱石滩,可以走。她却不怕什么山妖的传言,也不怕老和尚化身的那个黑漆漆的窑,她怕庙里的年轻和尚,曾经有和尚夜里到燕尾居敲门,这个和尚眉清目秀,三十多岁,之前和朋友到燕尾居喝茶,与女子有了简单交流,其间和尚多看了女子一眼,女子居然有了一点羞涩。那夜和尚贸然造访,竟然说自己决定还俗,愿意到燕尾居做事情,可以劈柴种菜养羊担水。和尚动了凡尘俗念,女子吓得不轻,连忙闭门谢客。女子从此不去对面的寺庙上香,却有多次路上觉得背后有人跟踪。
到了寻潭,潭里的水只能洗个脚,涓涓细流,倒也清澈,寻寻觅觅,女子终于在两块巨石的夹缝里找到一处小水坑,水及腰,可站立。她也不看左右,迅即脱了布裙,卸了胸衣内裤,裸身坐到这坑里洗澡,天色已暗,山林间如垂挂幕布,那四周的鸟叫虫鸣是女子听得耳熟的,不怕被什么鸟兽看了自己的身体,她得在这宝贵的水中赶紧去了这一身的汗渍,回头再提一桶清水回去,让阿婆也擦擦身体。可是,她忽然听到了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她停了动作,却不敢贸然出水去取衣物。一道手电筒的光束划破夜幕,在巨石上方摇摆,估计她被人发现了,来者何人?怎么这么巧?难道是他?她忽然羞愧难当,忍不住一声喊:别过来!只听扑通一声,对方的手电筒落到了水里,灭了,一阵慌乱的脚步退开,而后一个男子的惊魂甫定的声音,“你是谁?”“我是燕尾居的,没有水,洗澡,你走开。”女子听出不是那个要还俗的和尚,稍稍安了心,却是无巧不成书,这个男人竟是三年前巡山的那一位,这个男人也是到燕尾居喝过茶的村里熟人,女子不怕。巡山男人迟疑间忽然一阵爆笑,丢下一句走开了,“明白了,三年前把我惊到水里的也许就是你,你就是山妖!”男人雷鸣般的笑声惊飞了树林间的一群野鸟,它们腾空而去。
老秦的第二任老婆也走了,他又落单了。这个女人和他的原配恰好是两个极端,原配温顺内敛,埋头做家务,遇见人浅浅一笑,遇见事让人生气不起来;第二任直言快语,做事风风火火,得理不饶人。若是念叨起来如紧箍咒,耳朵疼痛时令老秦无比想念前妻的安静。这两位相差12岁的女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红颜薄命,都没有活过60岁。
第二任走的时候留下一个遗愿,估计现在没有办法实现,当时情急,老秦当然是一口答应下来。她说死后要跟老秦葬在一起,不愿去和那个该死的前夫同穴。老秦同意,两边的子女都不会答应。老秦的女儿说:我妈死得早,我爸娶了金阿姨,这些年我没意见。我妈等着我爸百年后去团聚,让金阿姨先去我妈那里报到算什么意思?这不是给我妈添堵!阿姨既然离开了,还是哪里来回哪里去。金阿姨的儿子说:我爸生前的确对我妈不好,我妈怨气大,伤透了心,离了再嫁没错,但是毕竟是我的生身父母,总不能死后还要分开,让我爸永远单着,以后让我们扫个墓还分两头?他们在那个世界应该会握手言和。
老秦无话可说,不再坚持。办完丧事,老秦到女儿家住了几天,回来时发现家里几乎翻新了,女儿找了两个钟点工把第二任的各种东西都清了,像格式化了一样,家里头找不到第二任的一点痕迹了,连玻璃板下面的照片也一张不剩。老秦问女儿:你不会让我把这个房子也卖了吧?女儿的回答是:您安心住着,不要再给我找后妈了。
老秦的日子回到了冷清,他的记忆如果也被格式化也许会更好。一个人独坐沙发,像雕塑一样,默默听着楼道里渐渐远去的脚步,他有一个期待,有个脚步会停在他的门口,敲门,喊两声老秦,或者有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开锁的声响。他竖起耳朵,捕捉空气中的所有动静,原配走得早,印象模糊遥远了,他倒有点怀念第二任老婆的念叨,那紧箍咒好久没有听到了,现在如果再在耳边响起,估计他不会觉得讨厌,这个房子里,最缺的就是人的声音,电视剧里的不能算,况且老秦也不爱看剧,以前他喜欢带着第二任到麻庵慈公园散步,多年来就这个喜好。到公园的盆景园里看看那些植物世界,这个园里的盆景都是他的初中生物老师沈老师捐赠的,那门口有老师的半身铜像,刻着姓名,生卒年,老秦觉得亲切;在映日亭听晚霞社的老人唱老歌,她们唱得不怎么样,却很用功,几乎每天早晨都来练习,会唱歌的老人显得有活力,曾经老秦的第二任也去跟着唱了几天,却没有坚持下来,第二任嫌弃那些老人太老,没想到自己却走在了前头;两人坐马鞍桥边靠椅上等几位钓客的鱼上钩,老秦缺乏耐心,他和她都好奇,那不管晴天下雨的河边兀坐,钓的是鱼吗?老秦亲眼看见一位钓客在离开时又把桶里的几条收获放生了,等于是做了无用功。现在,身边少了一个陪伴,老秦不爱下楼了,更别说去麻庵慈公园走走,他觉得一个人空落落地走着,很不习惯,他得有一只手携着,并肩走着,两人在耳边说点盆景好看,老歌难听,钓鱼无用诸如此类的闲话。
临近国庆,几个老同学约起来在盆景园聚一聚,难得,老秦的手机除了女儿的来电,这些日子里都是些骚扰电话,他也是乐意去接,耐心完整地听完对方的叙述介绍,然后礼貌地回答:对不起,我是退休老人,我没有钱。老班长说:老秦啊,听说你又落单了,遗憾遗憾,我们聚一下,一起在沈老师的盆景园合个影,我们毕业快60年了。老秦很意外,之前的同学会已经有七年之久了,这七年里,又有几个老同学走散了,先行一步,老秦不记得去过几次殡仪馆,那地方去的次数越来越多,渐渐不再害怕了,后来连比自己年轻许多的第二任也走散了。老班长是老秦初中时候的同桌,能干,成绩也好,很有号召力,上台讲话不用打草稿,男同学都听她的,如今,老秦记不清自己曾经坐过的其他同桌,只记得和老班长同桌的时光里最乐意,老班长会罩着他这个小弟弟,老秦比老班长还小一岁,他提前读的书,老班长会催促他交作业,会借他口风琴,那时候音乐课有教口风琴,老秦的父亲说学了没用不给买,老秦上课轮到只得去借,别的同学都不借,嫌口水脏,老班长不嫌弃,拿个手帕一擦就递过来,没有一点犹豫。
来盆景园的也就六位老同学,还有几位请了假,两个身体不舒服,一个轻度中风腿脚不便,一个临时带孙子走不开,还有一个老婆住院。老班长和老秦见面来了一个热情的拥抱,害得老秦的这张老脸还热了一阵。老班长居然还和七年前差不多的模样,皱纹也比同龄的老太太少,老秦由衷地夸了句,“班长姐啊,你还是那么年轻啊。”班长一阵咯咯笑,“你的老花眼一定看什么都是朦胧美吧。老了,挡不住,你不知道,两年前我家那位一场病,害得我是瘦了十二斤,干瘦得像火柴棒。”“你家老郑病了?”“走啦,他心疼我,怕拖累我太久。”老秦心里嘎嘣一下,在场的六个同学如今五个成了单身,说起来都有许多唏嘘感慨。还好,老班长及时翻篇转场,让大家拍照。除了六人集体,四人一组,三人一组的合影,老秦和班长拍了许多同桌合影,班长主动挽着老秦的臂弯,依偎着老秦的肩膀,毕竟老秦个子高,健硕,班长一依偎倒有了点小鸟依人的搭配。那一刻,老秦有点回到年轻时候的感觉。六个人一块去了公园边上的德尔乐吃了个中餐,喝了瓶红酒,临别时,班长忽然问老秦,“你,一个人过能行?”老秦觉着意外,一下子语塞,好久才反应过来,“马马虎虎,马马虎虎。”“有时间到我家喝茶,一块烧点吃的,我现在孙女也上高中了,闲着。”听老班长热情洋溢的招呼,老秦好像忽然胸口的气息有了些许的波动,他却压抑着,装出从容的样子,说:那……菜,我来买。
像一颗小石头丢到水中,荡漾开了,一圈又一圈,回味了好久好久,石头沉到水底,日子又回到了平静。老秦记着老班长的邀请,那些温暖人心的话他也一一记着,把老班长的手机和住址特意记在台历的背面,手机里一直存在那些亲密的合影,但是他没有一次去打电话给她,也没有加她的朋友圈,老秦觉得这样心中有个惦念有许多回忆的美好也不错。也许,也许真的凑到一起,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也会像舌头和牙齿一样,会咬到会痛。他想着自己空荡荡的家,曾经生活在一起的女人什么也没有留下。
过了国庆节,按照惯例,家族群里会预定正月初四的新年酒,统计人数,排桌定店。今年的轮值外甥在群里请各家报与会人数,老秦的女儿报一家三口,她两口子加上女儿,她很诧异的是看见老秦忽然在群里报上:暂定两位。
老秦女儿下班后没有马上回家,直奔老秦家去了。
这只表是欧洲旅游时在瑞士买的,老毕当结婚二十九周年的纪念物给了夫人。夫人有点心疼,毕竟花去21万元人民币,这表戴在手上有点不贴服,甚至有点硌,毕夫人那时是不同意的,二十多万都可以买辆新车了。老毕说:手表保值的,戴几年出手还能赚钱。毕夫人信了,就像那些名贵的包包,诸如香奈儿,爱马仕,可是更不舍得戴了,怕擦到磨损到,不戴又担心这纯手工机械表长期不走以后会不准了。听修表的老师傅说这机械表要和人体有一个契合呼应,心跳呼吸脉搏手臂的动与表的齿轮共振,这表是有灵性与生命的,与主人同步同行,表最终会成为身体不可分的一部分,不仅仅提醒人钟点,更是长在手腕上的时间皮肤。
毕夫人午后出门打麻将的三个小时会戴上这只有分量的新表,麻将桌上,手伸出去摸牌吃牌碰牌,这表也在灯下熠熠生辉,好像戴了这表去打麻将,人精气神足了,内心也笃定了许多,出牌比以前坚决从容,不在乎桌面上二十五十的输赢,那些小碎银如何抵得了表的光芒,有了新表的力量加持,她的麻将水平也见涨了,一改以前的颓势,赢多输少了,她更信了这瑞士表的魔力,新表几乎成了她的护身符了。
儿子订婚那一天,毕夫人毅然把这只护身符送给了准儿媳妇。这个儿媳妇让她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儿子应该是照着妈妈的款式挑的老婆,所以毕夫人看着儿媳妇像见着了以前梦里出现过的女儿,现在比儿子还要亲近。她对儿媳妇说,这只表是妈妈戴的,现在传给你。儿媳妇说我们现在都是手机上看时间,不戴表。毕夫人轻声说这只手表会给你带来好运气的。
儿子结婚后,毕夫人每周会去儿子新房送餐监督钟点工打扫卫生。有好几回她看见了她送给儿媳的手表就随手搁在化妆台上,和那些瓶瓶罐罐混在一块儿,估计年轻人也不常戴,那表也没怎么护理,看着黯淡无光了,像落到泥土尘埃里的凤凰成了一只草鸡。这表长期不走也罢了,要是被哪个识货的钟点工顺手带走那就亏大了,毕夫人忍不住和儿子透露了这只手表的价格。
后来再去儿子家,毕夫人就见不到这只让她牵挂的表了,她有过不安,怕这只表真的像她担心的那样已经易主了,化妆台、床头柜、储物架上都不见了踪影。她刻意关注媳妇的手腕,左手一直是空的,右手也一直是空的。表呢?她甚至因为思念这只表有了一点焦虑失眠的症状,她要找个机会问问媳妇。
儿子生日那一天饭后围炉煮茶,毕夫人特地聊到了手工机械表和人体的神秘链接,她对儿媳说:表长久不戴以后会失准失灵的。媳妇领会婆婆的意思,引她来到更衣室,打开柜门,出现一个新银灰色保险柜,输入密码,开门,看见那只让婆婆牵肠挂肚的瑞士名表,完好无损,躺在一个自动表摆架上,按照每秒一摆的节奏在跳舞,表盘上的指针就像呼吸脉搏心脏跳动一样,一刻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