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空千鹤若幻梦 |
|
——世界文豪爱情故事之川端康成 上辈子他一定是犯了大罪了,所以天神重重地惩罚了他:没有善始,不得善终! 期间所有的爱恨痴狂、荣耀悲伤无非都是让他——历劫。 可是他当时哪里能够知道呢?尤其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1899年6月14日在日本京都川端医生家里,一个叫做川端康成的男孩出生了。这个只在娘胎里待了不足七个月的娃娃,急不可耐地来到了人世间。——早知道生下来就意味着孤苦伶仃,当初干嘛要那么急着出来?在母亲温暖的身体里多呆上一刻,不好么? 唉,哪里由得了他呀! 康成一岁,父亲辞世;康成两岁,母亲辞世;康成七岁,最疼爱他的祖母辞世;康成十岁,姐姐辞世——现在,除了一个又聋又瞎又贫寒的爷爷,康成其它的亲人死了个精光!爷爷常常默默地坐着无声地落泪。康成15岁,天神把这个“总是哭着过日子的”爷爷也收走了!孤儿康成只好寄住在亲戚家中,命硬的他就好像见谁“克”谁似的,在这期间,居然连亲戚也死了一个又一个!小康成因此成为了“参加葬礼的名人”、“连衣服上都是一股子火葬场的味儿”——问世间,命运为何物?为什么要让一个孩子在幼年就要一次次经历死别,你难道只是为了让他亲身去诠释这段哀乐:“只觉得天昏地暗。耳边厢,雨声喧,雷声乱,春色阑珊,人声呐喊------那人必定是一腔幽怨。他泪自弹,声积断,似杜鹃,啼别院,巴陵哀猿,动人心弦,好不惨然------” 这种环境里长大的一个孩子,就算没有因饥寒给冻馁、没有因孤寂而发疯、没有因一连串的打击而彻底心理变态,你如何来指望他能成为一个阳光少年?他的孤僻、他的阴郁,他对精微、瞬间之美的迷恋,他对女人永远的渴慕,对死亡的巨大恐惧同时又满不在乎,不是都可以找到来处了吗? 然而,找到来处如何、找不到来处又如何?谁能替他去体会那种渗入骨头的阴冷与凄楚?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是鲁智深那样的英雄才能有的洒落心境,川端康成不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不是能够赤手空拳打出一个天下来的革命者,他只是一个孤苦伶仃需要仰人鼻息才能挣扎着活下去的孩子!幸好啊幸好,他爱读书,他会画画,他的学习成绩不错。那些优美的古典诗书救了他,还有那最最重要的美少年小笠原义人爱恋着他陪伴着他。不然的话,一个总感觉自己“象野狗一样到处乞食”的少年怎么来挨过这艰难的成长期? 小笠原这个男孩是川端康成生命中第一个深爱过的爱人。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爱过其它男人。 于是他们十五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在那个年纪,即使是锦衣玉食,心情上似乎都有着一种寂寞的空旷。走过来之后才知道,哦,原来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知己。恰如《诗经》里描绘的感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这种寂寞的渴望,谁没有过?而且,这“清扬婉兮的美人”在当时的那种环境下,通常都是同性。 川端康成遇到小笠原,犹如宝玉得遇秦钟。他们俩在茨木中学度过的日日夜夜成了川端康成少年时代最美好的记忆。同宿舍的两个男孩相互深爱着彼此。那种爱,也许你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为什么不呢?在最寂寞的时候,在最需要爱的时候,异性,即使就在眼前,却也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只有同性,自然,安全,又便捷。他遇见了他。既善于倾听他,又一往情深地也爱上了他,这不是真感情是什么?这不是心心相印是什么?当他们不是出于名利地位、没有经过物质考量,仅仅就是因为彼此喜欢,终于有一天拥抱在一起,心里泛起不可描述的浩荡和欣慰,你,有什么权力来质疑? 至于人家床第之间的事么-------正如《合浦珠》上云“少年不做私情事,只恐春风也笑人。”依我说,不窥也罢。人类的同性恋史自古有之,它自有它存在的合理性。在曲径通幽处,有着太多人性的秘密。大惊小怪做什么?你一生中没有遇到过自己倾慕的同性?我们一般人不过是不会往深去放纵自己的感情罢了!设想一下,那个平日号称最痛恨此事的自己,到了那最极端的环境中去,你,还敢不敢声称自己永远“宁死不从”?以后宫宫女或太监的同性恋数目参照一下即可。 同性恋不是罪。甚至不是丑恶。起码在川端康成的世界里,他依靠着这份纯粹的爱,走过了自己的青春。他感激地说小笠原是他的“救济之神”,为他的“人生带来了新的惊喜”。中学毕业,康成考到了东京帝国大学深造,小笠原顺从家庭安排进到京都大本教修行所,成为了一个虔诚的信徒。尽管情意犹在,然而,一个准备入世,一个正在离尘,看得见的差距使二人自然地暌隔了-------回顾少年路,除了苍苍横着的翠微,只有这支悠悠的骊歌在清清玄玄地低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多年后,五十岁的川端康成写下了这样的文字:“这是我在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的爱情,也许就可以把这称作是我的初恋吧-----我在这次爱情中获得了温暖、纯净和拯救。-----从那以后到我五十岁为止,我不曾再碰上过这样纯净的爱。” 感谢小笠原!你拯救的哪里只是一个孤苦茫然的少年?希伯来语说“拯救一个人,就是拯救了一个世界。”你拯救的是发端于东方的日本文化、是由这个人营造出来的精深优美的东方世界。 那美貌的少年,已在云深处的你,若是能够听到他的这番话,你会不会又惆怅又欣慰,感到悲欣交集? 有一种爱,不会随着斗转星移而变迁。因为,我早已把你放在了心里。即使你走得再远都没有关系——和我自己在一起时也就是和你在一起。 领略过小笠原带来的爱的温暖和慰藉之后,川端康成深深地感觉到自己对人间情爱的需索犹如饕餮。从小没有母爱、没有温情,女性就成了他永恒的追求。吊诡的是,命运一连串地给他了四次爱恋,女主人公的名字都叫“千代”! 千代,在日语中是千年的意思,喻指岁月长久,这四个千代却一个个都成为他生命中的流霞。 第一个千代,叫山本千代。是康成家乡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因为长辈们的一段往事,这个千代也许永远也不可能走进康成的心田。因为她差不多是他的“仇家”之女。 山本千代的父亲曾经借给川端康成的祖父一笔钱。款项有多大呢?估计也就是几十块钱左右。在当时的农村,谁家又能有多少闲钱呢?借出去他可能就后悔了,那爷俩几乎冻馁,拿什么来还他?拖了一天又一天,这个人急得火星子乱迸;等到祖父一过世,这人彻底急红了眼,他两次跑到康成的宿舍里,不顾一切毫无怜悯之情,硬逼着这个一无所有的孤儿在借据上签字画押,把这笔债转到了康成的名下,甚至限定他年底就要清还! 川端康成自己尚且无依无着,他一个学生娃娃怎么还?眼泪,哀求,说理,那一刻统统都不能打动山本这颗石头做的心了,“还钱!我就是要你还钱!”这已经彻骨寒冷的人世,又给川端康成来了冰凉的一刀! 这件事迅速传扬出去,山本先生遭到了乡人的唾弃。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鬼”,见到他就避着走。握着借据的山本内心受到了重创。临终前他怀着忏悔之情,嘱咐女儿千代给川端康成送还50元钱用来谢罪。 原谅他吧!他也是一个一度被生活,这沉重的生活给逼怕了的人呀! 川端康成的心在瞬间柔软下来,所有的冰凌消融。是啊,死者长已矣,临终前有此一举,他愿意为他合掌祈祷他上天堂。 千代替父还债,恳切地邀请川端到家里做客。欣然前往他受到了山本遗孀和小姐的热情款待。那种家庭特有的温暖,女性特有的周到,使这个离开家乡的游子感到了由衷的舒畅。当山本千代说出“你就把我的家看成你自己的家吧,随时可以来!”的话时,她重重地拨响了这个落寞青年的心弦!“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若是有此梅花日日相伴,是不是“也可准折的,幼年时坎坷形状?” 无奈,恋爱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得两个人有意往一处用心,才可能成事。千代对他,不过是礼貌的周到。她不爱他,在心里可能连喜欢都谈不上。而日本女人善于掩饰自己内心真实的感想,那是在全世界出了名的。怎难怪康成会错意? 然而客观来说,他用什么来让女孩子喜欢呢?一无所有的一个穷学生,性情忧郁内向,身材瘦小干瘪。相貌平平,满脸长了个大眼睛,大得那么夸张,犹如永远停滞在吃惊中的那副表情,让人不敢对视----再加上她是他的乡人,清清楚楚地知道川端家那种似乎被死神觊觎上的恐怖,人家纵有八个胆子,也不敢去冒这个险哪! 不要怪这姑娘的势利无情,大多数人的所谓爱情都是要经过利弊权衡的。纵然爱慕“爱情”,但我们大家更清楚现实的厉害关系,我们更爱慕爱情背后所呈现出来的幸福愿景。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黑窟窿”,请问有几个女孩子会奋不顾身呢?就算她愿意蹈火,她的家庭也未必愿意松手。 川端康成黯然别去。 他何尝不清楚是什么不能让自己喜欢的女人不能为之心动?人家不说,是人家的礼貌,咱自己锅有多大碗有多小,难道咱还不清楚? 自卑、羞愤、苦恼、无奈缠绕在胸中,郁结难当之际,拿着山本千代还给他的五十块钱,川端康成既没有向学校请假,也没有告诉任何一个同学,独自一人跑到伊豆半岛“旅行”去了!——哪里是“旅行”,那已经是一场不管不顾的自我放纵——一个正在上大学预科班的学生突然消失不见,害得校方以为他自杀报了警——如果,不是命运的安排,让他遇到又一个千代,你以为他做不出来? 天可怜他!在这个年轻人走向低谷的时节,在伊豆,把舞女千代赐给了他!若说没奇缘,今生怎会遇着她?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日后,他怀着一种优美的、圣洁的追忆之情,一笔一划,细细为她写下了永恒的经典,让她成为了永远青春纯洁的伊豆舞女熏子。 “那舞女看上去大约十七岁,她头上盘着大得出奇的旧式发髻,那发式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这使她严肃的鹅蛋脸显得非常小,可是又美又调皮。她就像头发画得特别丰盛的历史小说上姑娘的画像”,“她那双娇媚地闪动着的、亮晶晶的又大又黑的眼珠,是她全身最美的地方。双眼皮的线条,也优美得无以复加。她笑起来就象一朵花------”这美丽,纯洁,具有古典意蕴的女孩,宛如初发芙蓉上的露珠,哪个少年郎见了会不爱?何况,她又率真地表达了自己对他的感觉:“是个好人!”——这是康成长到这么大,第一次有女子以一种正常的态度评价他。
这看似普通的一句话,落在康成的耳中却犹如一声巨响。这句话,电火石光;这句话,挽救了一只迷途的羔羊! 川端自小受人怜悯,总是处在“受恩惠”的不平等地位,敏感纤细的他对此又是羞惭又无奈。被接济的滋味,绝对没有接济人那么爽吧?
记得张爱玲写过亲戚见她穿的不美,意欲找出件衣服给她,她顿时羞得紫涨了脸,眼泪都快要掉出来,暗道:“什么时候轮到我被人家接济了呢!”偶尔一次,尚且如此;若一个人从小到大都处在“被怜悯被接济”的状态下,你去试想他的屈辱感该会有多么巨大!那种意欲翻身的梦想该会有多么强烈! 可是,在熟人面前,他根本改变不了这种处境。只有到了最陌生的地方,邂逅了美丽的少女,不知他的底细,不懂得世俗眼光,她才会觉得他是个正常的、没什么问题的好小伙子。 男女之间,是不是反感、有没有意思,往往一眼之下就会有种感觉出来。当女孩子说一个小伙子“是个好人”,那已经是经过了比较全面的评价后得出的一个结论——最起码,她不反感他,甚至于,她还有些欣赏他。下意识里,她对他可能都有着一种隐秘的温柔的托付——某种情况下把自己托付给这个好小伙子,也不是绝对不可以的吧?更何况这少不经事的小姑娘那么明显地表示出了对他的在意、喜欢!她为他端茶时小脸羞得通红,手不停地颤抖;她为他殷勤地摆木屐、拂尘、为他找泉水、为他取竹子手杖、含着泪水为他送行------她在浴场中洗浴时“赤裸裸地跑到日光底下,踮起足尖,伸长了身躯”向着他招手呼喊。使他甜蜜又心疼地暗道:“还是个孩子呢!”——她的确还是个孩子,不过这孩子已经不完全“人事不知”:舞女的贞操随时可能被褫夺,在未被摧残前,想被喜欢的男子远远看上一眼,这隐秘的心事也得到些成全了吧?那情形,恰如余光中笔下的《昙花》诗:“任谁的眼睛都不许来偷窥/子夜/你私自的秘密/要等最远的星光都别过头去/才肯把复瓣的雪肤/一层又一层向内开启/直到迷情的高潮/才向我哦单单向我/吐露你惊怯的蕊心-----” “绣面芙蓉一笑开,眼波才动被人猜。”若是没有猜着这女孩子的心事,康成哪里会来那般惊喜?!六天时间,他与其说跟着这群流浪艺人在伊豆穿行,不如说跟着这女孩的眼波在爱的喜悦中飞。 然而,他也好,她也好,虽然在心下里都暗暗喜欢了,但是毕竟还没有捅破。不是不能捅破,而是他,不愿意捅破。为什么呢? 说穿了很简单,也很绝望:川端喜欢的只是她的美貌纯真,他无法接受她的身份。在那个时代,舞女低贱如尘埃。每一个村口都竖着一块牌子:“乞丐、巡回演出艺人禁止进村!”而川端康成尽管凄惶,此时已经是大学预科班学生。他还没到“饥不择食,贫不择妻”的地步,他的人生才刚刚有了起色,他怎么可能真的让自己去和一个最下贱的舞女发展出一段情?何况这女孩当时年龄也实在有些小,才十四,康成已经二十。对人生,他早已领教了太多真实的惨烈。 如果说,第一个千代是因为看不上他而拒绝了他;那么,这第二个千代,是被康成拒绝在了门外。 临行前,他饱含着依依惜别之情,热切地叫了她一声“千代!”热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他不能给她现实的生活,但是他忘不掉她对他开辟鸿蒙。历来女人要救赎自己,都得通过男人;有些男人在吃紧关头,也是必须要依靠女人来完成对自己的救赎的。这第一个说他“是个好人”、仰慕他、纯纯地爱恋他的女子,一直住在他心里,住在他遥望青春的眼睛里。也许越是到了后来,过尽千帆,他越是喜欢闭上眼睛,让低下的头停靠在手背上,脉脉地想她----- 多年以来《伊豆舞女》一版再版,永恒不衰。这个简直算不上是个爱情故事的故事,它表述的感情若即若离,虚幻的如同缭绕的青烟,想要去抓住时,又完全是在梦里。它之所以让日本人、东方人,乃至全世界的人越品越觉意蕴深远,也许就是因为我们都太熟悉那种情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两个千代如八重樱款款飘落。川端康成回到学校,继续他的读书生涯。就象我们中国人喜欢说的“被鬼跟上了”一样,去小酒馆喝酒时,他遇到了第三个千代!那个温柔的小女招待让他一见倾心。无奈人家已有了未婚夫,他才不得不收住了这股汹涌的感情。“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这坎坷的情路啊,为什么和这坎坷的人生之路一样总也不能让人遂心? 1920年川端康成升入大学英语系一年级。这个“把恋爱视为命根子”的男人在鬼神的驱使下,结识了第四个千代。这个出生贫寒、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水平的女孩,当时在咖啡馆里打工。一来二去中和川端康成相识相恋了。川端康成属于那种燃点极低的文人性情,只要女人给他一点点阳光,他就可以欣欣向荣。“我喜欢我生命中出现的每一个女人,包括你——未来的你。” 而这个女孩儿,她为什么爱上康成?难道她看不到他瘦得象根麻杆、穷得几欲当裤子?可能,他是第一个向她示爱的男人。人家是东京帝国大学英语系的大学生耶!能呜哩哇啦说英语耶!能滔滔不绝谈文学耶!身在大学附近的咖啡馆做女侍,她也很可能有一颗愿意接受西方文明、希望蒸蒸日上的心。那个由英语系带来的身份,成为康成头上最明亮的光环。何况他又表现出了对自己的爱慕!一个服务员被一个重点大学的大学生爱上,就是在这年头也还是要小晕一下的,遑论20年代初的日本!总之就是爱情来了啦,这个事就连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啦,反正就那么糊里糊涂的,她答应和他订婚了!川端康成在等待她答复的瞬间,紧张的“叨在嘴里的烟斗撞击着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千代羞红着脸,说:“我没什么可说的,如果你要我,我就太幸福了!” 一瞬间,康成的世界里鸟鸣,花香,大地在欢唱! 日本人喜欢用“幸福”这个词语来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是的,此刻开始还有什么比这个幸福更幸福的呢?康成喜滋滋地、迫不及待地向世人宣布了这个喜讯,朋友们半是留恋半是祝福地为他开了“单身告别会”、待他如同义子的恩师菊池宽马上善意地借给了他房子、备好了成亲用的钱,就等着新娘飘然而至啦-----世界变得如此美好,美好的让这个已经在文坛上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在梦中都露出了微笑。 他和心爱的女孩拍了订婚照,这也是康成那会唯一一张照片。揣在怀里,他爱不释手看也看不够,那头的千代对着照片却越来越不安----- 她已经和他订婚了。可是突然在某一个时刻,因为一件什么事或是什么话,伴随着“婚前恐惧症”,她深深地怀疑起来。 这个连求婚的话都不敢当面对她说、而是委托了朋友来转达的男人,难道真的就要与她一生相守? 他居无定所,衣食无着。结婚的房子是别人借的、结婚的费用是别人给的——实际上,他一无所有!除了发表了那么几篇小说——而小说,直到今天在宁夏的西海固一带,很多村民把所有写文章的人都叫做“记者”,却不理解“小说是个啥东西”?二十年代的日本,写小说能当饭吃? 谁也不知道千代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几个月后她忽然之间就毁约了。川端康成跑去找她、问她、求她,这古怪的女孩说不爱就不爱,感情的龙头一关,滴水不漏! 她对他曾经有过婉妙的柔情,有过低首敛眉的娇羞,却为何蓦然间强大如铜墙铁壁?川端康成至死也没有弄清楚,千代决然而去的理由。 也许,她有了不得已的苦衷,也许千代只是不够爱他。她信不过他。信不过这个孱弱的男人要带给她的那种命运。他还在她之外。若他真的已经住到了她的生命里她的身体里她的灵魂里,一个已经订婚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做“逃跑新娘?” 换言之,那种女人不顾一切,象我们的民歌里唱的“小妹妹和哥哥一对对,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悔”的热烈的爱,川端康成没有得到。 本就多愁善感的大男孩差一点疯掉!他于心不甘到处去找千代,找到了又不敢进去打扰,眼巴巴地看着“美人如花隔云端”。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失恋的痛苦使他深深地患上了“千代病”。只要一听到“千代”就头皮发麻;只要一想到“千代”就忧伤恍惚。他认为自己是被第一个千代的父亲千代松的鬼魂缠上,所以才变成四个叫千代的姑娘来戏弄他折磨他!接着,1923年关东大地震,13万人的生命被夺去,大火几乎烧掉了整座城池。康成自己逃出命来,第一件事就是到茫茫火海和废墟中去寻找千代,他想知道她是不是活着、是不是安好----“来日大难,口燥唇干”,对这个女子,他是发自内心地爱她啊!倾国又倾城,千代还是没有回来! 多年之后,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连天皇都得对他感激不已——如果那个女孩子还活着,她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也许,只能苦笑一下,“早知道尿炕就睡筛子喽!”嘿嘿,对于命运,纵使想破头,谁又能参透它的玄机? 经历了四个千代后的康成,在1926年遇到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女人松林秀子。一年后他们同居了,几年后补办了结婚手续。自祖父过世后,康成已经二十年没有家,现在他终于终于有了一个!虽然捉襟见肘,虽然居无定所,然而他终究是有老婆了! 对于世界上大多数男人来说,爱情只是生命中的一个环节,他们在事业上投入的爱,远远要多于生活中对女人的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庭是用来“齐”的,不是乱七八糟给人闹心的。虽然在婚后,他在外面也一直没有停止过买春寻欢。不过对这个没有给他生下一男半女的老婆还是不错的,我很怀疑,是川端康成这方面有问题。孱弱的他一生也没能成为一条壮汉。后来他们领养了川端家族的一个女孩。尘世的家庭之爱,他也算是享受到了。 川端康成自己说过,从来没有想到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大奖,然而那至上的荣誉说来就来了,那些喧嚣、那些大奖带来的负面影响,最终要了这个人的命。 他一辈子喜欢孤独,他喜欢在清净中去凝视那些楚楚动人的弱女子,她们或是舞女,或是艺妓,或是艺人,或是女侍。她们统统都有着雪白雪白的肌肤乌黑乌黑的头发。她们的身上闪耀着日本女人传统美德的光芒:温柔、善良、执着、无言、无私。对待爱情是坦荡而又含蓄的、无求的、深情的,哪怕是生活中偶然的邂逅,也用生命真切地去体验,爱得热烈,爱得执着。她们犹如一只只洁白优美的鹤,围绕着他翩翩地翱翔。他爱她们。每一个都爱。女人,就是他对这个世界最深厚的感情。最后,当他成为一个对写作对爱对一切都感到无能为力的老人,他选择了口含煤气管自杀。事先毫无征兆,事后一字不留。 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离尘的那一刻,“银河好象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晚年他最喜欢的诗句就是:“春空千鹤若幻梦”,那时是不是有无数只白鹤从岁月深处、从荻花深处翩然而来,拥着他的灵魂,飞往了无比空灵的仙界?
他走后,日本彻底结束了最后的古典美。
(完)摘自《民族文学》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