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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和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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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牛就什么也不怕……”
外公今年68岁,依旧养牛,根据他的说法,不是他养牛,而是牛养他。说来也怪,有时候我竟有外公像牛,牛也像外公的感觉,他们是如此的相像。
今年暑假,我去外公家住了一段时间,外婆总不断向我抱怨外公和他的牛。一天午饭过后,我在院子里剥豌豆。
“你看,你看,又在捯饬那牛,真是哥俩好!你应该管那牛叫牛外公。”
外婆一边将一个个的红辣椒往线上穿,一边扭头用下巴颏朝外公伸了伸。我掉过头顺着外婆的下巴颏看向外公,他正给一头毛色光亮的黄牛喂包谷。他把一根根金黄的干包谷掰成两段,然后分段送进牛嘴,边喂边给牛顺毛,偶尔还拉着牛耳朵小声地嘀咕着什么,那牛也听懂了似的,用头不停地蹭着外公的腿。
我没有回外婆的话,只觉得这画面出奇地和谐。
“两个臭脾气、怪稀奇,一个不吃煮洋芋,一个不吃青绿肥,一把年纪了,还挑媳妇挑婆的。”外婆又补了几句。
听了外婆的话,我噗嗤一声笑开了。倒不是觉得外公不吃煮洋芋或牛不吃青绿肥好笑,完全是外婆一副看不惯那牛的样子,像是那牛抢了外公。
外公不吃煮洋芋我是知道的,他觉得水煮的洋芋水分大,没有味道,主要是不禁饿。以前没有油来炸,他就用柴来烧,一次烧十几个洋芋吃下去,再喝它半壶水,干一天的活也准有力气。至于那牛为什么不吃青绿肥,我不得而知,外公他们也不清楚。
我边笑边朝外公和那牛走去,对着外公的耳朵大声地喊:
“外公,我帮你喂牛,你去给外婆穿辣子……”
外公听力不好,十几岁时发烧没钱医治导致耳朵落下了毛病,前几年还能听见一点声音,现在完全失聪了。我边喊边向他比划,他把余下的两根干包谷递给我,就朝外婆走去了,外婆瞪了他一眼,接着就露出了那仅剩的两颗牙齿。
外公一生勤恳、爱牛,他常说,有牛就什么也不怕。
二十几年前,大舅结婚没多久就闹着分家。土地、家什、鸡鹅外公都一一给他分了,可大舅指明还要外公养的那头牛,原因是没有牛他们无法犁地栽庄稼。外公考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还是把牛牵给大舅了,并再三叮嘱大舅要好好守着那牛,牛在,什么都不怕;牛没了,就什么也没了。
跟大舅分家后,面积小的土地外公就领着二舅三舅一锄头一锄头地挖,面积大的就去大舅家把牛牵回来用牛耕。听外婆说,那牛很倔,只有外公牵着才肯走,惹毛了还会抵人。由于我大舅没办法使动那牛,于是就把牛跟邻村的人换了骡子,外公知道后,气得两天都吃不下饭,却又无可奈何。
最后,外公用房子后面的半坡茶地跟熟人换了一头牛犊,此后,他申明无论是二舅还是三舅谁结婚了要分家,屋里的东西随便分,唯独牛不行。
大舅分家后一年,周边村子突然兴起一股养羊之风,听说有人养羊发了财,大舅也眼红,心痒痒。因此不惜负债买来十头羊,风风火火地开始养殖,外公好话歹话说尽也不顶用。因舅母懒散,而大舅心思都放在羊身上,庄稼没人打理,叶脉发黄,野草疯长,与外公的土地相接的地方,庄稼呈现着完全不同的景象,外公不说也不管,任凭大舅自由。
可羊哪有那么容易想。由于大舅没有养殖经验,且很多人都在养羊,山坡上到处泥土裸露,没有草地可放羊,也没有粮食可供养,大舅的养羊发财梦就这样破灭了,还欠下一屁股的债。几阵秋风吹过,当家家户户都忙着收割庄稼,大舅只能坐在埂子上发着一阵又一阵的叹息。自那之后,大舅再也没有养过羊,也没有换过骡子,凭着手里那一把锄头过着安静却不安稳的日子。不久后,外公把牛牵到大舅家,说了一句:
“有牛,就什么也不怕……庄稼人要做庄稼事”。
外公习惯脚沾泥土,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这一点和牛是真的很像。然而,生活从来都不是容易的。
2007年,28岁的母亲突然去世给外公外婆带去了致命的打击,外婆的眼睛一夜之间模糊了,而外公的脊背也一天天弯了下去。在料理母亲后事期间,外公外婆始终不愿出门;直到母亲上山的前一天晚上,外公说他要出去给母亲招魂,怕母亲魂魄回来找不着家;于是他牵着牛去了葬母亲的坡上,在那里守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外婆坚持要送母亲上山,整个过程,婶婶们搀扶着她,她没说话也没哭,于是很多人都谗言说外婆心太硬,女儿死了她都没掉一滴泪。九点多,当人们吹吹打打将母亲抬到山上时,外婆看到了那头牛,但没有看到外公。大家都不知道,外婆没哭是因为她声音哑了,眼泪干了;他们也不知道牛在近处,而外公在远处,他正静静地看着他的女儿被一抔一抔冰冷的泥土深深地,重重地永远地埋在了那孤零零的山头。
母亲去世后,外婆把母亲唯一的黑白照片装在床头,渐渐地周围的家什都落满了灰尘,唯有那照片始终干干净净。外公则成了夜游人,常在深夜牵着牛向对面坡上走去,他腰上别着镰刀,脚上的鞋子早已扭曲变形。若遇熟人向他比划问他去那里,他就轻轻地从胸前的包里摸出两个梨子或核桃,然后咧着嘴说一句:
“我去给姑娘送两个梨……”说完便与牛一起消失在黑夜里。
每当我去看望他们,外公仍会精心捯饬他的牛,若是果季,他便从树上打俩酸涩的果子,从腰上把镰刀取下来慢慢削好,笑呵呵地递给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吃完。然而,我总是能在最后一刻捕捉一只精灵从他的眼眶落下。
日子一天天逝去,外公的脸上慢慢布满纵横的沟壑,沟壑里的尘土随时间的推移不断堆积,我知道,那是外公的精神养料;而那换掉的、卖掉的、死掉的一头又一头的老牛是保卫外公精神的战士,是外公的老伙伴。然而,直到如今,我也无法解读到底是牛像外公还是外公像牛。
或许,外公和牛彼此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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