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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菜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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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的房子在一楼,配有后院,院子不大,十来平方米。入住前,我不顾妻子反对,托人从农科院买了观赏草种上,如今已绿草如茵。
一天, 我下班回家,看到妻子阴着脸,而女儿却在一旁窃笑。母亲兴奋地对我说:儿子,你安心上班,不用管我,我有自己的事做了!
我这几天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母亲辛苦几十年,将我拉扯大不容易。前几天,连哄带求地接她来城里享福,她却嚷嚷着说住不习惯要回去。今天难得见到母亲这样开心,我当然也很高兴。
晚上心情好,早早拽着妻子上床,妻子却重重地甩脱了我的手,冷笑着问:春上你买草皮和土,花了小一万吧?我当时怎么反对你都不听,这下可好了!
我愣住了:什么好了?莫名其妙!
去后院参观参观,你就满意了!妻子满脸的不悦。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脸都不顾上洗就跑到后院,眼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满院的绿草全不见了,眼前是一块块新翻的泥土,这些黝黑的泥土裸露在金色的晨曦中,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正在后院忙着的母亲见我来了,弯腰抓起一把松软的泥土凑到我面前,欣喜地说:你瞧瞧,这土多好啊,又肥又透气!
我无心看土,却发现母亲头上又添了不少白发,突然间有了些担心。
母亲却兀自高兴地说,我呀,只要有地种,心里就踏实!很快你就能吃到原汁原味的家乡菜!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忙前跑后,成天泡在那十几平方米的小院子里。她真是把那巴掌大块的地当成了故乡的庄稼地。
只要母亲高兴就好,我这么想,也这么安慰妻子和女儿。
好几天过去了,娘儿俩似乎也接受了现实。
这天下班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说不上来的气味儿。晚饭时,冲突上演。女儿竟当面大声斥责奶奶,妻子也在一旁帮腔。母亲陷入了空前的孤立。我将妻子和女儿拉到房间,关上门压低嗓子责备:不就是挖点儿地、种点儿菜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女儿摇着我的身子像摇着一棵歪脖子老树:爸,爸,你再不管,咱家可就要成为全社区众矢之的了!说时,女儿还特意在众矢之的的“矢”字上提高了音量。原来为了让蔬菜茁壮成长,母亲将马桶里的粪便积起来沤肥,难怪满屋子都是一股奇怪的味道!
母亲的这次举动超乎了我的想象,但咱们还是得多理解老人!突然间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家,离开朝夕相处的土地,总得有个适应的过程!
“得,你理解,你们过吧!”当晚,妻子就带着女儿去岳父母家住了。
母亲像做了错事的孩子,红着眼眶小心翼翼问我:儿啊,姆妈是不是惹你媳妇生气了?
我忙赔着笑脸说,哪里,哪里,您想多了,小淳要考试了,她妈陪她住姥爷家,离学校近,方便辅导!母亲没再说什么,但我能感受到她的心事重重。
我知道,母亲对种地有着一种近乎宗教式的执着和敬畏。刨地、播种、育苗、施肥、浇水、锄草,桩桩件件,有板有眼,绝不含糊。
但今天确实有点儿过了,我想趁机婉转地劝劝母亲:姆妈,城里条件比不上农村,巴掌大块地,种种玩玩得了,您也别太较真了!回头我给您弄点儿化肥来,省得每天积肥沤肥。
母亲抬起头来很严厉地看着我说:那怎么行?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再好的化肥都没有粪好!
周末在家休息,咚咚咚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心里暗暗叫苦,邻居们带着物业和居委会的人浩浩荡荡集体讨伐来了。
母亲显然被这个场面激怒了,她大声问:你们每天吃菜不?俺们在自家院里种菜,碍着你们啥事了吗?你们凭什么这么欺负人?
我是左一个道歉,右一个赔礼,最后立下军令状,三天内清除掉一切粪肥,这茬菜采收后保证不再耕种,众人才陆续散去。
母亲委屈得像个孩子,轻轻啜泣。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母亲。
从这天开始,母亲脸上再也看不到笑容了。很多次下班回家,我都看见她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南边的天空,一站就是好半天。我让母亲每天出去走走,到附近的公园里转转,找人聊聊天。母亲却摇了摇头。
很快到了这茬蔬菜采收的时候,母亲脸上终于出现了久违的笑容。只见她弓下身子,抓住大白菜的下半部,轻轻一旋,连根拔起,动作干净利落,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自信与从容。一棵棵大白菜,码在一起整整齐齐。母亲像检阅自己的队伍一样审视着这些大白菜。看着看着,两行泪水悄悄从她眼眶中滑落。
晚上母亲郑重地对我说,明儿去把你媳妇和孩子接回来,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才像个家!我使劲地点了点头。
次日起床,餐桌上比往日提前摆好了早点,却不见了母亲。我一边大声喊姆妈,一边找遍整个屋子,也没发现母亲的身影。后来在后院,隔壁王大爷告诉我,你妈一个人早早出去说是挖什么草去了。
我颓然地看着眼前精心平整过的土地,微凉的晨曦像雾一样向我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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