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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种子
作者:米丽宏  

    惊蛰过后的一日,天忽然应景似的,响了声雷。隐隐的隆隆声,伴着云移,向西天那边奔去了。老公将那些丝瓜种子,翻出来,正往热水里浸,这时候,抬起头说:好了,这下子所有的虫子都被惊醒了。  
    我说:土地也被惊醒了,种子也被惊醒了。  
    但我知道,这个时候,种子们还挤在布袋、瓦罐、仓囤里沉睡着;一声惊雷,或者会惊醒它们的沉梦,伸个懒腰,发几声呓语,也说不定。  
    在北方,惊蛰时节,还不免有一场两场的春雪,不合时宜地去弥补飘飘洒洒的意兴。倒春寒,往往,冻坏了那些花儿,芽儿,还有已经埋进土里的种子们。适宜播种的时间,是在惊蛰之后,月余。  
    谷雨前后,撒花点豆。  
    可是,诸种子之中,瓜类和豆类的种子,多是最坚硬的,须要热水泡得虚胖,才撒进土里;时间呢,也要早一点,给够它们萌芽的期限。所以,在仲春到季春,这一个月时间,我们常常可以听到关于种子的话题,看到一拨拨种子,从家里出发,陆续走向田野和苗圃。  
    为了这次旅行,它们在黑暗里等了那么多的时日,就那么不声不响地,等啊等。那些种子,都是粮食里面最优秀的。在去年或者早一年的年份里回到家并被挑选出来;但是不能再早了,等待的时间过于漫长,它们会睡过去的。回家的时候,它们都羞答答的,躲在壳子里,被荚里,缀在穗子上,连在横枝八叉的根茎上,被粗拉拉的手臂搂抱着,送上车,回家的闺女一样,一路颠簸,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一番捶打扬簸,浑身的糙泥被洗净了,破陋的荚衣也扔弃,露出润润滑滑的容颜,在秋日明丽的阳光下,又蒸发一些虚妄的臆想,晒出健康的模样。  
     这么多样种子,辣椒籽、茄子籽、丝瓜籽、葫芦籽、瓠子籽……分别被存放在不同的地方,譬如:用拆掉的旧衣服缝制的小布袋,方便面袋子,或者一个小瓶子小罐子。当然,还有大批的庄稼籽粒,都入了仓囤,笨笨实实地摞在一起,沉沉的,是睡实在的了的梦境。这些不起眼的容具,因为种子的居住,就注满了希望。  
    这些种子,被放在墙龛里,吊在房梁上,整整一个冬天,它们就在高处聆听着季节的声音。  
    大人说话的时候,爱用眼睛瞅瞅它们;瞅着瞅着,话语里,就透露出几分展望的自信。在他们的意念里,那些种子,是一畦绿,一片花,一季的蔬菜和口粮,一年里最有希望的寄托。  
    有很多种子,讨人喜欢,它本身就是孩子喜欢的吃食,花生呀,葵花籽呀,不但熟了吃,能咀嚼出日子的芬芳和富足;就是生着吃,也有微甜的豆味在唇间四溢。八十年代,对于孩子来说,还是一个吃食不丰富的年代,村里的孩子,更甚。那些花生,晒干了——崩崩脆的花生,简直是难得的美味。夜间,在昏黄的灯泡下,祖母用软软温爱的语气,给我们说谜语:“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着白胖子。”不等她问“这是个啥?”我们就齐喊起来:“老瓜生!老瓜生!”老瓜生就是花生。我们多么向往有那么一天,把熟的生的花生塞满了兜子,玩儿的时候,随意摸出一个,拿拇指和食指一挤,那身着绛红衣的“白胖子”就探头探脑地等在那里。可是,我们只能眼馋地望望那放在房梁搭板上的一袋子花生,而在失望里睡去。有个小学同学,极馋嘴的,把家里的花生种子偷吃光了,他娘还不知道;等发现时,袋子上豁然一个大洞,只以为是便宜了害人的耗子,痛哭流涕也没有用的。来年,存放种子的时候,就多了个心眼,在种子里拌入了敌杀死。那孩子在偷着一把花生,一颗颗剥开吃的时候,慢慢中毒。等大人从地里回来,发现孩子已经口吐白沫,无法医治了。那一年,我那同学,才八岁。  
    这一段,是有关种子的最惨烈的故事,但毕竟,那不是种子的罪孽;甚至,种子最终也不会明白,究竟是谁,是什么,借着自己杀死了那个淘气的孩子。   
    回忆种子的模样,会感到造物的神奇。前些日子,跟着父亲去种葱,那葱籽儿,微小得,让你感到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想着,这么小的东西,可以长出满园子的碧绿,迎风飘摇,生命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想着,嘴里就自言自语着说:“怎么会这么小?这么小的生命?”父亲听了,只是说:“有啥稀奇的?那些辣椒、芫荽、谷子、韭菜、油菜,不都是这样小的吗?”接着又总结似的说:“种子不在大小,重要的是要长好,饱满坚实才好。”    
    我喔一下,心思顺风跑了好远。豆类的种子大,又耐看。扁豆遍身乌黑,侧面一弯白牙,跟小斑鸠雏儿的嘴,像极了;梅豆却在绯红的衣裙上缀着些小白点,让人又惊艳又喜欢。豆里面,最小的莫若绿豆和小红豆,绿的如玉,红的若点点火星,还都有着莹莹的光泽,煮到餐饭里里面,开了花,面面的,入口即化,更喜的是那汤粥,融着自然特有的彩色,彩色粥,比那人工的食物色素,不知要妙出多少意趣来。  
    跟豆种子盈盈的圆不同,瓜的种子似乎都是扁平的。而瓜种子的性格却千差万别。南瓜、冬瓜,性格绵软,从甲壳上就感觉出来了,善解人意,稍稍用力,便能破开;而丝瓜子、西瓜子、瓠子、葫芦,都是刚强的烈性子,冥顽不化。想想,娇嫩的萌芽如何将这桎梏般的胞衣挣破?那需要多大的坚韧或者耐力?一番奋斗,它们都以一个个问号的姿势,从土里钻出来。仿佛一边努力一边自忖,这一番艰苦的磨折之后,生命,该往何处去?  
    不多时,问号展开,成两只胖胖的嫩绿的小手,托腮思考一样,托出一个答案:向上,迎着阳光,向上。  
    豆子和瓜都是皮实的生命,送到哪里就在哪里安家,在她们身边栽几棵高粱,种几棵玉米,或者就插上一根竹竿子,木棍子——它们就依着攀援,一直到凌霄处开出艳美的花来。  
    那些我们赖以生存的粮食、谷子、麦子、玉米,哪个不是鲜活活的生命?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种子的一生都要仰仗土地,下辈子也离不开。北方过年,有用五色粮供奉土地爷的风俗。被神化后的土地,是一个胖胖矮矮的可爱老头儿,拄着拐杖,慈眉善目,确有着土地宽大慈悲的相貌。画像旁侧的对联极有深意: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正月初十粮食节,用五色粮供土地的典故,不知道是大家让粮食去感谢土地赐予了生命呢,还是人们感谢土地赐予了粮食呢?  
    我确信,草木有本心,她们再度和土地重逢的时候,一定会执手相看,默默无言,因为有着真正的爱情在其中的呢。种子再坚硬的心遇到泥土,都会变软,都会发芽,都会开花。那是爱情的魔力啊。  
    我们有的,种子都有,我们遗失了的,种子没有遗失。现代社会,忙碌的人们,谁还一如既往地爱着种子呢,唯有那些质朴的农民。他们送种子出门,撒种子入土;他们拾起散落的种子,护送他们回家,都一如既往,虔诚地弓着腰低着头,他们对种子充满了敬畏。  
    我们呢,这些离开故土的人,却从种子的注视中走进城市,从对种子的敬畏,走向了对他们的淡忘。四月了,是种子出门的时候了,我们至少可以在一个心灵安静的片刻,对着那些岁月深处的种子,轻轻地道一声祝福,祝福他们在风雨阳光里,一生平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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