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哈背牛年” |
|
小时候在乡间,有一年正月初一,我的阿庵小叔,提了个大红纸包,来给我母亲拜年。高声喊道:“大嫂,哈背牛年。”母亲立刻说:“大年初一的,讲吉利话呀,什么哈背哈背的?”小叔说:“这是番人话(英文)呀。天主堂的白姑娘教我的。‘哈背’就是快乐的意思。‘牛年’就是新年。‘哈背牛年’就是快乐新年。正好今年是牛年,您说多巧呀?”母亲高兴地说:“白姑娘也教过我几个番人字,我记得‘牛’叫做‘靠’,怎么轮到牛年,中国话和番人话会是一样的声音呢?”教我读书的老师听得哈哈大笑起来说:“就是这般巧嘛。牛年真是快乐的一年。我们农家春耕犁田,秋收驮运,都要靠牛,牛是我们最最忠心、最最勤劳的朋友。大嫂,牛一年辛苦,您要倒杯春酒给它喝下去补一补哟!”阿荣伯伯马上接口说:“是啊,还要打个鸡蛋在里面,给它过新年呢。”
我在一边听得好乐,就“哈背牛年,哈背牛年”的连声念着,一蹦一跳地到天主堂找白姑娘讲番人话去了。
我的老师是个有新脑筋的人物,他从城里买来一支温度计,挂在走廊柱子上。母亲走过来、走过去,总要眯起近视眼贴上去看半天,嘴里念着:“顺(右)手边这个上下的下字叫做‘阿福’(F),只(左)手边那个钩钩叫做‘阿西’(C),当中这条灯草心似的,看也看不清楚。这一横一横的是多少度呀?”我说:“妈妈,那个钩钩念‘西’,不是‘阿西’。”阿荣伯伯大笑说:“不要去看那些番人字,阿伯伯(阿拉伯)字的风水表(寒暑表)那有什么用?我们种田人,抬头看天色,低头看日脚,竖起耳朵听风向,扳起手指头算算,几时会晴,几时会落雨,几时会冷,几时会热,算得一分一厘都不会差。”母亲就念起来了:“正月正,雨雪夹霜冰,二月二,菜子田里抽条儿,三月三,棉袄脱掉了换单衫。”
我最最担心的是正月里没完没了的“雨雪夹霜冰”。因为天气不好,母亲就不让我穿崭新的花棉袄,到处拜年讨红包了。老师从十二月二十四夜送灶神那天开始,到正月初八迎佛提灯,放我半个月的春节年假。如果腊月冬至那天落雨,通晓“天文地理”的外公就预言啦:“要烂冬啰!年底不会有好天色啰!”母亲又喃喃地念起来:“雨夹雪,落到明年二、三月。”我愁得要命,天天一大早点根香在天井里拜三拜,念三遍《太阳经》,保佑正月初一是个大晴天。
《太阳经》若是灵验,初一是个大晴天呢,母亲就要去庙里点佛灯,兜“喜城方”啦!由外公翻开黄历,看由哪个方向出门最吉利,照着指示,由大门出去,兜一个元宝圈,从后门回来。若是《太阳经》不灵,落雨呢?母亲只好在自己佛堂里烧香念经,拜祖先。我的新花棉袄也不能出锋头了。
年初一不拿扫把,不拿厨刀,因为它们也辛苦了一年,要休息休息。初一也不用煮饭,大年夜已经煮了满满一大锅,富富足足的金银财宝都有了。母亲难得有这样的清闲,中饭以后就开始一年一度的消遣——搓铜板麻将。她同外公、阿荣伯伯,还有一位推窓眼(斜眼)三叔四个人搓,叮叮当当的铜板数过来数过去,帐算得好认真啊。推窓眼三叔坐在母亲或外公上家时,我就生怕他眼睛斜过来看见他们的牌,总在桌子角边转来转去挡着。他们都嫌我,哪个输了钱都怪我,但那个和了牌我都要伸手讨一大枚。最开心的是听母亲兴奋地喊:“我和啰、和啰。中发白三台啊、三台啊!”(那时大三元才只算三番呢。)我就进账三大枚。口袋里铜板塞满了,只等不落雨了就上街买万花筒焰火和花纸气球。我胆子小,不敢点焰火,万花筒捏在别人手里,我只能远远站着。看花纸气球吹足了气,和小朋友比赛谁拍得多就赢钱。为了想他们多陪我玩一下,我就故意输给他们,反正我的铜板多多。压岁钱也不像他们只有银角子,还有外公给我的一块圆滚滚、亮晃晃的银洋钱呢。
初二不管天晴落雨,我都要代表母亲出去给长辈拜年。由阿荣伯伯提着满篮的红纸篷包。那是用一种极粗的草纸包成斧头形,外面加一层红纸,而上贴着商店招牌,用红油麻绳扎得有棱有角,里面是红枣、莲子、冰糖、桂圆等不同的东西。大家都说潘宅的纸篷包货色最真。但有一次母亲无意中打开一包,想拿里面的红枣来煮,却发现有一半是小圆卵石,就知道是顽皮小叔叔干的好事。所以纸篷包都要收在橱里,免得被他偷天换日。我跟着阿荣伯挨家拜年,挨家吃点心。点心多半是鸡蛋煮米粉,我一点也不喜欢,我想吃的是桂圆红枣莲子汤,只一位表公家才有。阿荣伯一跨进大门就喊:“鸡蛋不要打开,放在篮子里给我带回去,这是元宝啊。”于是我提了满篮的鸡蛋、大桔、松糖长生果,塞了满荷包的压岁钱回来了。小叔每回都半路把我截住,拿两块洋钱换我的角子,大把的角子,我数也数不清,就统统给了他,他说推牌九用银角子,赢了再分给我。但过不了一天,不但没分给我反而把我的银洋钱也拿去了,说是先借一下,却总不还我。我不敢让母亲知道,只偷偷告诉外公,外公呵呵大笑说:“哎呀,你的洋钱给小叔打水飘飘了,还会有影呀?”
我明明知道小叔会骗我的压岁钱,伹我对金钱没有什么观念,我就是交定了小叔这个朋友。因为他肚才通,故事笑话多,带做带比的,听不厌也看不厌。就连母亲都开只眼闭只眼,由他要点小花样,沾点小便宜。
我们这个大村庄有三个乡,我们是瞿溪,还有郭溪、云(雄)溪,称为三条溪,都非常富庶的。正月初七、八两天迎神提灯的大节目,三个乡就各显排场,竞争得很激烈。舞龙的龙身节数愈来愈多愈长,做龙被的钱都是由乡长向地方捐来,或由富户还愿所捐,向城里订制,银光闪闪,舞起来真是好看。舞龙的后生儿(壮汉)早一个月就在天天练习穿花舞了。舞龙之外,还有“马盗”,七匹为一组,马是向城里租来的,黑白灰棕的都有,财力足的甚至租两组十四匹,好神气啊。扮马盗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地方上有钱人家的独生子,一生下来,父母就在神前许了愿,无灾无难地长大了,就来扮马盗迎神还愿。另一种呢?却是穷家孩子甚至是要饭的叫化子,扮一次马盗给几升米。但无论贫富子弟,都是全身披挂,画了脸谱,提着刀枪的英雄人物,坐在马背上,揽辔缓缓前进。在管乐锣鼓声中,和灯笼火把的照耀下,一个个英姿挺发,能分得清谁是谁呢?可是爱管闲事的五叔婆总要指指点点地喊着:“这个黑白脸的张飞是讨饭的阿发,那个红脸关公是林宅大郎儿。”母亲轻声阻止她说:“叔婆呀,您别这样喊喊叫叫地啦,穷人富人都是娘生娘养的,有哪一点不一样呀?”老师站在旁边,就对我念起来:“这叫做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啊!”
舞龙与马盗迎神提灯在初七、八晚上,白天与夜晚还有演戏。戏班子都是城里请来顶呱呱的好班子。有京班,绍兴班,乱弹班,昆班。郭溪读书人多,常常请的昆班或京班,云溪和我们瞿溪请乱弹与绍兴戏比较多。母亲听不懂京戏与昆腔,说:“咿咿唔唔唱了半天也不知说什么”,她也不喜欢看武打戏,说:“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有什么好看?”她喜欢有情有义、有落难有团圆的绍兴戏。她看了方玉娘祭塔,回来就边烧饭边哼:“上宝塔来第一层,打开了一扇窗来一扇门,点起了一柱清香一盏灯,礼拜那南海慈航观世音,保佑保佑多保佑,保佑我夫文子敬……”我说:“保佑我蚊子叮呀……”母亲轻轻敲了我一下头,我缩缩脖子,又跑去跟外公到老远的郭溪看京戏去啰!
外公会唱一百零一出空城计。是小叔教的。因此他觉得自己是懂京戏的。但是他把“人马乱纷纷”唱作“那么落纷纷”。小叔纠正他也学不会。那时京戏最好的班子是“大三庆”,据说是道白唱词咬音很准。我家有个马弁随父亲回家乡来,叫胡云高,是北方人,他只要听懂台上的道白就拍手叫好。小叔就学着戏白问他:“胡云高,请问你家据(住)哪里,狗姓达(大)名。”把他气得胡子翘。
因为大三庆班子最好,因此“三庆”成了乡下人赞美一切的口头禅。无论什么东西,只要夸好就喊“三庆”。有一次庙戏恰巧是三庆班,外公看得高兴起来,就举手喊“三庆”,台下的人都笑了。三庆的演员也好高兴,特别向外公舞个魁星致敬。
阿荣伯对京戏、绍兴戏都不大有兴趣,他最喜欢的是推牌九和压花会。嘴里天天哼着“正月时节是新春,银玉打扮坐楼中,头戴明珠花一朵,手抱云生看花灯……”就去佛殿里压花会去了。
初七、八两天的迎灯演戏结束以后,春节渐渐落幕了,半个月的年假一眨眼己过完,我又得皱起眉头回到“书房”里,念那没完没了的“诗云子曰”。只有眼巴巴盼待七天后的元宵灯节,再有一番短暂的热闹了。
(本文原载《中国时报》人间副刊1985年2月22日,后收入《此处有仙桃》,九歌出版社1985年6月10日初版。瓯海图书馆邵余安提供,特此鸣谢)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