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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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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甜的回忆,全部寄托在麦芽糖上。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乡村。那些挑着麦芽糖的小贩……他们的背影,是我最初的甜蜜向往。
从家里拿去牙膏皮、破了的不穿的胶鞋雨靴、旧洋伞、铁皮筒……我站在麦芽糖担子边,一只手指含在嘴里,羞涩地望着那个老头给我分食麦芽糖。老头左手拿一块尖的铁皮,右手抓一截木头。他在那么大的一块麦芽糖上,稍稍切下一点,递给我。手里拿着那一小片深黄的糖,我快要哭了。那是一个孩子最初的失望。她并不贪,她拿出家里那么多东西,只换来这么一片薄薄的糖。她真失望。她觉得那个老头欺负了自己这个小孩。假若妈妈在,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妈妈会说,你怎么给这么一点呢,太小气了,哄小孩啊?终于被妈妈说中了,他可不是在哄我这个小孩。在妈妈的不满里,老头就会谄笑着再切下一些放在我手上。可是,这一次只有我一个人。我用抱怨的眼神看了老头一眼,转身离去。我不争辩。一个老头怎么会理睬一个孩子的不满?
一块麦芽糖捧在手里,被热气呵护着,慢慢变软,拿舌头舔一舔,黏稠,清香,软糯,那份甜,若有若无,是一个孩子世界里全部的甜……我坐在树阴下的小凳上,忧伤而愤恨地将麦芽糖吃下去,下定决心,以后若再遇到那个老头,坚决不会去买他的麦芽糖的。有什么好吃的嘛。过年时,外婆家不知有多少甜品等着我呢?
外婆从房间里最隐秘的地方拿出一只青花瓷罐,揭开瓷盖,我看见了许多种糖——炒米糖、青豆糖、芝麻糖,还有酥糖。外婆说:吃掉干粮无事想,留着干粮想坏了人。我坐在一张高脚凳上,怀抱青花瓷罐,嚼着那些丰富多彩的糖们,晃荡着两只小脚,仰头大笑,眼泪一串串往外冒。外婆拿一条毛巾在我的小脸上胡乱抹一把,她说:慢慢咽,别呛了,心肝。我永远是我外婆一个人的心肝。
那次,朋友从海南带回一些特产,送点给我。那些椰子软糖、椰子蜜饯一直放在那里。我不敢吃,它们肯定太甜了吧。有朋友来,拿出来招待她。这个女孩子一口气将一斤装的椰子软糖全部吃进肚子里。她说我都快甜死了,你倒点水给我喝。她发誓,晚餐决不再吃米饭了。我羡慕地看着这个女孩子,她怎么能如此勇敢占有自己喜爱的甜食?无所禁忌,不顾后果。即便胖,亦可以被原谅,因为年轻。
有时,拿一块巧克力含在嘴里,那绵长醇厚的甜在舌上打滚,温柔的融化,好比雪之初融,引你陷溺。仅此一块而已。巧克力的甜,太酷烈,稍不小心,就会在这甜的汪洋里遭际灭顶之灾。在酷烈的甜面前我要学会节制。甜,亦会伤害到我,她会让我的身体赘上多余脂肪而显得臃肿,何况我这样的矮小女子。
金岳霖讲:“糖的甜是一种直截了当的甜,西洋式糖果的甜,似乎是一种傻甜,好些人欣赏,我不欣赏。”不愧为西洋博士——食用的东西皆从审美的角度去鉴别。而我们这些非哲学家,对食品,惟有仅靠味蕾说话。金岳霖欣赏清香的甜,如大李子、兰州瓜的甜。被冯友兰赞为“雅人深致”、“晋人风流”。我想,对于金岳霖来说,林徽因则是一款清甜了。她是他一生的清甜,终其一生都不能抵达的清甜。
我所钟爱的甜,是朴素的甜——比如红薯干,那种甜,欲说还休,不来常思君的想念,火焰熄灭后的寂静灰冷,爱过之后的恬淡从容。像朱古力的甜,太奢华的了。铺张、贵族、浪漫,好似《浓情巧克力》里的朱丽叶·比诺什,奔放、无惧、强大。别人说,在《蓝》里,朱丽叶·比诺什的一分钟眼神就是一部长篇意识流小说。可是,我看她在《浓情巧克力》里的眼神,总来得迷离闪烁。
巧克力,是甜的乌托邦,适合向往。我所钟情的红薯干,是终有所属的甜,阳光普照,饭菜飘香,实实在在的可感可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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