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课外阅读 > 详细内容
1958年的元旦
作者:孙方友  
   1958年,举国上下大跃进,上千人一个大食堂,大笼蒸馍,大锅熬汤,每到开饭时候,人多为患,乱得如同一窝蜂。 
   那一年,我虚岁八岁,父亲在人民公社工作,分到很远的一个地方驻队。母亲在一个社办里当工人,夜里十二点才能下班。家里只有我和两个弟弟。大弟六岁,二弟才两岁。每天去大食堂领饭,我均要拉着大弟,背着二弟,手里还要端个饭盆。当时大食堂在北街,我家住在镇东街。从东街到北街,足有二三里路。又加上是大跃进,修路扒房,大街上坑凹不平,一片零乱。元旦,我们那里称为“阳历年”。节前的时候,上头就声称过阳历年时要杀猪宰羊,吃好“共产主义”的第一顿饭。 
   终于等到了那一天,天还没黑,我就拉着大弟背着二弟去北街大伙上领饭。说是每人一勺羊肉汤,勺是马勺,一勺一大碗。小孩儿饭量小,只给半勺。我们那里喊大食堂为“大伙”,北街大伙安在几间筒子房里,全是民房打通的。因为那时候镇上人几乎全都被赶到了镇东的一个村子里,号称是“集体农庄”。镇上的民房准备办工厂,不少门和门框都已拆除,被运到炼钢厂炼钢去了。 
   那天晚上我和弟弟走到大伙房的时候还不到开饭时间,说开饭前还要开会庆祝元旦。那时刻几口大火炉上已上了笼。笼很大,一排五屉高,一拉溜儿好几盒,里面蒸的全是红薯。顺便说一下,1958年本是个丰收年,尤其是秋季收成好,那真是谷子好像狼尾巴,红薯大得像人头。只是为显示大跃进的成绩,出红薯时用犁子犁,只把露在表面上的拾了回来,以至到来年大饥饿时,人们又将埋在下面已经霉烂的红薯扒出来做馍吃,又臭又苦的烂红薯虽然难咽,但总比活活饿死强。看离开饭的时间还早,我只好又领着弟弟回家去。那时候编织厂的工人已经下班,几间空房里只剩下我们三个娃娃。小弟饿了,又哭又闹。直到天擦黑时母亲才抽身偷偷跑回来一趟,从兜儿里掏出两个馍头儿给了大弟和二弟。二弟太小,吃了个馍头儿就睡着了,但大弟一直顽强地要等着喝羊肉汤。母亲走后,我将门关牢,便领大弟一同去领饭。 
   那时候,天已大黑,由于一街两行少了以往的店铺,黑洞洞的。好不容易摸到北街口,终于看到了远处的灯光。大食堂的院子里点了两盏汽灯,高高吊在两棵大树上,照得眼睛发晃,更加视路不清。恰巧有大人路过,我们紧随其后,总算摸到了食堂前的场地里。场地里黑压压全是人,一个领导正站在高处讲话,大意是今天是元旦,是大跃进的第一个新年。然后就开始大讲超英赶美,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洋犁子洋耙的共产主义生活,接着又说现在刚进入共产主义,所以今天只喝羊肉汤。那人讲过,又一个人讲,声音比刚才那个还洪亮。讲的还是那一套,并说今天就是证明,我们马上就能吃上共产主义的第一顿年饭——羊肉汤!下面的人好像被羊肉汤三个字击中了神经,目光里都透出了贪婪的光。我当时听不懂这些,只感到一切仿佛在梦境里:那炫目的灯光、挥动的手臂、洪亮的口号……都显得不真实,唯有“羊肉汤”三个字眼儿,强烈地刺激着我的小胃。大弟弟更不懂事,说:“哥,我喝羊肉汤!”我说:“别慌,快了!”不想这时候,又一个人上台讲话。不过这个人讲得较为低调,他说马上要开饭,热红薯随便吃,羊肉汤一人一马勺,小孩儿两个人算一个。北边两个队的在西边领,东边两个队的在东边领。他话刚落音,就听“轰”地一声巨响,似火燎马蜂窝一般,人们四散炸开,奔跑声,叫喊声似炸了营。我十分害怕地护着弟弟,躲在一隅,也不知自己该去哪方领羊汤,傻了一般。 
   不一会儿,就有不少人领到羊肉汤,“吸溜吸溜”的喝汤声震耳欲聋。打饭处有人一声连一声地高叫,像是按户主喊名字。我突然听到了那人像在喊我母亲的名字,一下来了精神,大声应道:“在这儿!在这儿!”只可惜,我的声音太小,被淹没在一片嘈杂声里,母亲的名字也很快被另一个名字所代替。大弟弟更加失望,哭了起来。 
   万般无奈,我只好一手端饭盆,一手拉着弟弟,插着人缝儿向刚才叫我母亲名字的地方走去。那里仍旧围着好多人,里三层外三层,似一堵堵高墙。我看到不远处的棚子下有几个大笼屉,里面全是蒸熟的红薯,已被人扒得少皮没毛。我领弟弟走过去拿了一块。将弟弟安置在一处,自己一个人又去人墙那里等着领羊肉汤。 
   那顿饭真是漫长啊! 
   等我领到羊肉汤时,已近午夜,当我兴高采烈地端着羊肉汤找到我弟弟时,他已趴在冻地上睡着了。我想将他晃醒,他却睡得死,我怕他冻着了,就将他搂在怀里,坐在一根枯树干上,腾出一只手,开始喝共产主义的羊肉汤。所谓羊肉汤,只有白菜和粉条,而没有羊肉。两马勺半汤我竟一个人喝光了,最后总算捞到了半拉羊耳朵! 
   那时候,场地里已没了人,只有两盏汽灯“呼呼”叫着,地上一片狼藉…… 

   远处,传来母亲唤我的声音,惊慌又凄厉…… 






4    1581

首页 | 关于我们 | 新闻公告 | 联系方式 | 加入收藏 | 设为首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