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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怎么写才能“尽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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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还要写作?不是因为这个世界少了一个故事,而是这个世界少了一个“我”;不是因为这个世界缺少语言,而是缺少“我”的语言。有“我”的写作是自我立法的,往往谦逊而专断。世界为“我”所用,知识和材料为“我”所用,甚至每一天见闻也为“我”所用。李敬泽之所以可以在孔子、孟子、宋徽宗、曹雪芹、柏拉图、布罗代尔之间自由往返,潜意识里是觉得这些都可以为“我”所用——“我”对这些有自己的理解,哪怕是错误的理解。
这是非常现代的观念。自我立法,重估一切价值,语言狂欢,文体革命,游戏之心,文字下面的庄重与坏笑,熔于一炉,李敬泽的写作充满个性与原创。但同时他又是传统的,非常中国化的。大家都知道,中国古代一直以来重诗文,轻虚构。诗文是崇高的,小说、戏曲是不入流的、没有地位的。这种观念的形成,根底上的原因是中国文化精神中看重有“我”存在的文字。“我”在天地间行走,“我”如何独与天地共往来,“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柳树何时发芽,雨何时停下来,都与“我”的心境有关。孔子的“我”里有天下,杜甫的“我”里有苍生。这些阔大的“我”,有思想力、感召力和行动力的“我”,正是中国文化中最伟大的存在。天人合一、物我俱忘等思想,就是从这里来的。
这令我想起钱穆在《人生十论》中讲过的一个故事:“有一天和一位朋友在苏州近郊登山漫游,借住在山顶一所寺庙里。我借着一缕油灯的骗淡之光,和庙里的方丈促膝长谈。我问他,这一庙宇是否是他亲手创建的。他说是。我问他,怎样能创建成这么大的一所庙。他就告诉我一段故事的经过。他说,他厌倦了家庭尘俗后,就悄然出家,跑到这山顶来。深夜独坐,紧敲木鱼。山下人半夜醒来,听到山上清晰木鱼声,大觉惊异。清晨便上山来找寻,发现了他,遂多携带饮食来慰问。他还是不言不睬,照旧夜夜敲木鱼。山下人众,大家越觉得奇怪。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所有山下四近的村民和远处的,都闻风前来。不仅供给他每天的饮食,而且给他盖一草棚避风雨。但他仍然坐山头,还是竟夜敲木鱼。村民益发敬崇,于是互相商议,筹款给他正式盖寺庙。此后又逐渐扩大,遂成今天这样子。”这一座大庙,看起来是信众造的,是他们筹款盖的,也可以说是这位方丈的一团心气在天地间涌动、生长,是方丈那个“我”建造出来的。钱穆说:
我从那次和那方丈谈话后,每逢看到深山古刹,巍峨的大寺院,我总会想象到当年在无人之境的那位开山祖师的一团心血与气魄,以及给他感动而兴建起那所大寺庙来的一群人,乃至历久人心的大会合。后来再从此推想,才觉得世界上任何一事一物,莫不经由了人的心,人的力,渗透了人的生命在里面而始达于完成的。
写作也是“我”在创造世界。从无到有,无中生有,不断地生,世界就不断丰富。中国的诗里面有“我”,小说呢,是说别人的故事。同样是小说,四大名著中,《红楼梦》的地位更高,不仅是因为它的艺术成就高,也因为《红楼梦》是“我”的故事,而非只是别人的故事。钱穆还说过,中国的诗人不写传——不写自传,也不请人给自己写传,为什么呢?因为他的诗歌就是他的传记,“诗传”。“我”的诗歌可以为“我”做证。在中国,传记风行是二十世纪以后的事情,但在古代,文人通过作诗,就能让人看到“我”的胸襟、旨趣、抱负,“我”的行迹与心事。
王国维说“散文易学而难工”,如果为文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个放不下的架子,或者故意摆出一个姿态(追思呀,怀旧呀,悲悯呀,自我陶醉呀,或者“会在适当的时候给城市上点牛粪”式的精神撒娇,等等),或者在散文的语言结构上过于用力,露出太重的人工斧凿的痕迹,就会失了散文本应有的松弛、自在的神韵。
我还想起李国文的散文。他的文字不仅自在,而且老辣,见修养,也见性情,貌似随意,其实自有一种气定神闲后的潇洒。他自己也说,安闲、怡乐、平易、冲淡是写作散文的一种适宜心态,“太强烈,太沉重,太严肃,太紧张,散文的‘散’的韵味,随笔的“随’的特性,也就失去了......‘散’是一种神态,笔下出来的却是冲淡、飘洒、不羁、隽永的文字,它和松松垮垮、不着边际、信马由缰、跑肚拉稀的笔墨,不是一回事”。李国文对散文是有自觉认识的,尤其是他的“散’是一种神态”的表述,令人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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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作为散文的“一种神态”,背后隐藏着丰富的艺术含量,它既可以说是外在的话语表情,也可以说是内在的心灵风度,重要的是作家这个主体如何把握和呈现它。所谓“散文易学而难工”,“难工”的正是文字如何才能有潇洒自然的神态。李国文是深谱这一点的。他的散文,多用口语,行文如同日常说话,“涉笔成趣”,舒适而自然,但由于多为表达自己心声的缘故,往往也“意境深邃”,自在下面凝聚着一股沉重感。他是当代将学识、性情和见解统一得很好的散文家,颇有法国作家蒙田之风。他写人,这人的性情跃然纸上;他叙事,这事会变得趣味盎然;他说理,那理不仅发自胸臆、气势如虹,还因多为我们闻所未闻而令人忍俊不禁。可以想象,李国文在写散文的过程中是有一种快乐的,读他的文字,我总想起苏轼那段著名的话:“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类。”(《春渚纪闻》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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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舌头的功能》为例,作者先说“舌头的功能,一是吃,二是说,好吃不好吃,会说不会说,全由舌头决定”,说到吃,首先想到“讲究口福的官”:“应当原认,中华民族饮食文化的发扬光大,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五千年来这班能吃、好吃、善吃、懂吃的大小官僚的嘴巴。而要评功摆好的话,那极善品味的舌头,应该是中华美食走向世界的功臣。”一想到是官员们的舌头不辞劳苦地吃,才将中国菜吃成了世界水平,作者忍不住感叹:“真是应该向他们的舌头道一声辛苦,向他们的舌头致敬的。”反讽颇为“尽意”。接着,作者笔锋一转,说到明代名相张居正喜欢吃“鸡舌羹”:“这舌头吃那舌头,吃得如此刁钻促狭,挖空心思,也算把食文化推到极致境地了。鸡舌并非凤髓龙脑,倒不难求,但是,得需多少鸡舌才能烧出一碗羹来,那可就令人咋‘舌’了。”就是这个张居正,“不但善吃,同时也善溜舔,舌头的功能,在他这里,也算是得到超常发挥了”。从这里,作者开始转向舌头的另一个功能—说,看这个舌头是如何在官场兴风作浪的:
当年,张居正舌头一动,断送了高拱,拉拢了冯保;现在,一个更得宠的太监,在万历身边,张诚舌头一动,把罪状一条条呈给皇帝耳边;而那个高拱,别看败在他手,临死之前,趁舌头还能动,又搞了一份《病榻遗言》告上去,历数张、冯的罪恶,火上加油,促使万历下了决心,在张居正死了两年以后,终于抄家夺爵,总算给他留了一点面子,没有戮尸。
由此,作者得出结论:“张居正,他的成功,由舌而起,他的失败,也与舌有关。”“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舌头要想抬爱什么人,贬低什么人的话,在嘴巴里拐个弯即可。所以,打小报告的舌头,出卖朋友的舌头,煽风点火的舌头,添油加醋的舌头,几乎没有不得逞的。”看来,陆龟蒙的“古来信簧舌”的感慨,确有几分道理。最后,作者还说,要是舌头“一旦成为世界上最坏的东西时”,“老兄,给你提个醒,无论对自己的舌头,还是对别人的舌头,无论对当面的舌头,还是对背后的舌头,都得十分小心才是。千万千万!”
这就是一篇“无不尽意”的好散文。通篇旁征博引,“据事以类义,援古而证今”(刘勰《文心雕龙·事类》),看似散而漫之,实则把舌头的物质功能(吃)和人文功能(说)表达得淋漓尽致,对现实的讥讽也人木三分,这样的散文,正应了鲁迅的一句话:“散文的体裁,其实是大可以随便的,有破绽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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