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课外阅读 > 详细内容
穿旗袍的老太太
作者:刘华  
    那个秋日下午,又看到这个只穿旗袍外出的老太太。
    宝蓝绦丝旗袍闪着幽光,长及脚面的丝绸在宝蓝的半高跟皮鞋上轻拂,她的臂弯里挂浅蓝手提包,镶深蓝色亮片。她腰身挺直,一步一摇,气定神闲在洒满阳光的秋日街道上慢慢行走——长长的人行道是她的T型台,她是唯一的模特儿。有束追光,别人是看不见的,唯有她知道,也只打在她身上。
    老太太年龄至少有七十,身高不过一米五五,体形瘦小,有老人特有的干瘪。巴掌大的瓜子脸,黄而薄;修过的弯眉黑得突兀,嘴唇涂粉色唇膏,十指尖尖,是同色的指甲油。染过的黢黑的稀疏的发,在脑后低低地挽成髻,罩着黑色丝花。
    她是此地唯一穿旗袍,盛装出场的老太太。
    老太太的举止自然有稍微做作之处,可并不比穿了新衣要炫耀的女孩子夸张。她的气度说不上雍容华贵,也不是小家碧玉,气质有些混杂,是平凡女子历尽生活后的一种娴静,缺乏一种细腻的根基,但有一种自己的骄傲。她的旗袍算不上高档,可每次出场都不重样。这天是宝蓝的,下次变成白底紫蓝斜纹的;再过些日子见她,身上又是桃红底上浮白花的,手里还执一柄绢质团扇。旗袍样式也繁多:立领的,水滴领的,斜襟的,高开叉的,低开叉的……给人的感觉是,她每次出现在别人面前,都是为了展示她的新旗袍;不见她的日子,则是她正忙着做下一件旗袍。
    她基本上是一人活动。所谓活动就是在街道上缓步行走。不见她进商场,自然更不见她进菜场。
    她和花园里健身的几个老太太也是相识的,但她绝不加入健身队伍。对于那些跟着乐曲跳新疆舞、藏族舞之类的活动她似乎看不上眼;而打太极拳、舞扇子,她更不感兴趣。况且她一身旗袍也不可能去参与其中。她们跳时她在一旁静静地看,她们跳完了,围着她说话,她倒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唯一参与老人的活动,是当他们放了音乐跳交谊舞时。她和一个老太太跳,动作说不上高雅,不过架势倒是参加盛大晚会的样子。她不和老头儿跳,只和老太太跳。我暗地猜测她是嫌老头儿们邋遢,有些老头儿穿着汗衫、拖鞋就上了场,别说风度了,气质上就有种不洁净,自然与她也不相配。
    她似乎刻意要与那些穿肥大衣衫,整日带孙子当奶奶的老太太区别开来。广场上那么多小孩子在飞跑,但从来没见她对哪个小孩子露出笑脸,也未曾见她逗弄过一个小孩,孩子在眼里就是空气。她是那个深宅大院里的小姐,即使走入红尘,也与现实的热闹生活始终隔一堵高墙。
    她的神情有些孤傲,有些落寞,但她非常享受这一切。而对于她私下的生活,我总不由得想起王安忆《长恨歌》里独居时的王璐瑶。黯淡狭窄的屋子,素朴的家具与极简的伙食,屋里整年飘荡着清寂的灰尘气——后来又想,事实也许完全相反:家里太过热闹,老头儿叫,孙子哭,鸡鸣狗吠,所以她才要清凉出场,找回理想中的自己。理想中的自己,是做少女时就勾画好了的,要有怎样的爱情,怎样的小家,怎样的装扮与饮食……可是,直到老年,这理想才有了实现的可能。爱情与小家是不可能再获得了,唯有装扮还能由自己掌控,她得抓住这最后的时段,完成自己的心愿。
    当然,当然,所有的猜测可能都是错误。生活真相永远超出人的想象。初春时,曾见到她与一群老太太在盛开的杏梅下照相。除了她,老太太们个个乐不可支,脱掉肥大的棉袄,鲜艳的毛衣箍着变形的庞大身体,孩子般依在树下,歪斜着头对着镜头叫:茄子!而她,穿了丝绒的紫红旗袍,上身裹着镂空的黑色大披肩,教老太太们摆姿势。她很认真很严肃,纠正她们的动作,提醒她们嘴角不要咧得太多——她将这当作一场演出,而不是一场游戏。
    有老太太和她合影,乐呵呵地搂着她的肩对着镜头大咧咧地笑,她矜持地微笑着,端着肩,像是影星与粉丝的合影。她一人照了好多张,背倚着树,轻搂着树,抬头仰望着树,一手抱树,身子向外倾斜,大披肩张开像蝴蝶翅膀……旁观的老太太们天真地,欢快地为她鼓掌:这个姿势好看,这个漂亮…… 笑声与春光是相映的,而我一向会轻意被老人的欢笑所打动。
    在他们的欢笑中,我觉得这个世界毕竟美好。可此时,笑声中这树下这少女的姿态,衬着苍黄多皱的脸,认真的神情,在春光与粉嫩的杏梅花瓣映照下,有种让人不忍看的凄凉与悲哀……
                                                     
4    3690

首页 | 关于我们 | 新闻公告 | 联系方式 | 加入收藏 | 设为首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