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美好的时光 一九七○年夏天,怀着慈儿,我离开欧洲回到台湾,在新竹师范学院开始教书,然后生女育儿,忙着和海北一起来给孩子打造一个温暖的家。等他们稍微大了一些之后,又重拾油画,日子因此过得很紧凑。父母那时都在国外,偶尔回来探望我们,平日书信往来之间,谈的都是关于两个小外孙的趣事。 一九八二年的暑假,我去接回中风后的母亲,在石门乡间疗养,和我们住在一起。一九八七年春天,母亲逝世。再过了两年,我才带着慈儿,重回欧洲,已经是八九年的盛夏了。 在这之间,父亲从慕尼黑大学的东亚研究所转到波昂大学的中亚研究所,任教多年之后,已经退休了,不过仍然住在波昂近郊,就在莱茵河的旁边。慈儿和外祖父有两年没见,她刚考完大学联考,成绩不错,是来向爷爷报喜的。而我则是要为八月底的首次返乡之行,先来做点功课。 生在南方,从来也没见过原乡的我,虽然从小常能从父母那里听到关于蒙古高原的种种,但是,一旦真的要成行了,还是有许多问题要来问清楚。父亲十分高兴,亲自到市区来接我们。 为了早晚作息不会打扰到他,出发之前我就要求给我和慈儿订一间在他寓所附近的旅馆。父亲给我们订的旅舍紧临着莱茵河岸,屋子相当老旧,听说还曾经接待过维多利亚女王?屋前有个平台,和屋内的餐厅连接起来,客人可以在户外用餐或者喝啤酒,平台之下就是河岸,莱茵河缓缓地从眼前流过,闪动着细碎的波光。 酣睡了一夜。不过可能是受了时差的影响,我还是起得相当早,梳洗完毕之后,就靠着窗户往楼下眺望。屋外种了几棵大树,虽然枝叶茂密,但是因为长得很高,反而没有遮住我们二楼房间的视线,只把浓荫的暗绿,从高处匀几分到了室内,使得不远处的河面显得更加明亮。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窗下的父亲,正跨着大步从旅馆前方的河岸上走过。父亲的寓所在旅馆的右后方,步行过来用不到十分钟,这天早上,他大概也是起得比平常早多了,穿戴整齐之后,就急着前来和我们相会。浓绿的树阴之下,明亮的河水之前,父亲的侧影到今天还是那么鲜明和清晰。 他那天早上穿着一套浅色的夏季西服,里面是洁白的衬衫,米色有着暗纹的丝质领带在晨风里被吹得向后稍稍扬起,天然微卷的头发服贴地梳向脑后,几乎不见什么白发,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依旧丰润的面庞,父亲跨着大步向前快走的身影是那样挺拔矫健,那样兴高采烈,即使隔了一段距离,我好像也能感受到那种充沛的喜悦。那是生命里多么美好的时光。 那个夏天,在莱茵河边,我们父女两人第一次有了一个温暖强烈的可以共享的主题。我也发现,离家多年的父亲却保有了全部的记忆,那是沉默地收藏了几十年,终于可以经由自己的女儿再去一层一层重新碰触的原乡记忆啊! 欧洲的夏天,天黑得极晚。吃过晚餐之后,我们祖孙三人每天都要在平坦的河岸上散步。河岸时宽时窄,无止无尽,有几处规规矩矩地种着行道树,近河的一边还围着铁栏杆;有几处却是忽然出现两条分歧的小路,低的那条可以直通到有野鸭在成群栖息的水边,高的那条却可能把我们带到一个杂花生树、莺飞草长的小公园里,或者是那一个大使馆的后院墙外。 莱茵河慢慢地流去,暮色是用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逐渐逐渐地袭来。就是在这样的时刻里,在一条异乡的河流之前,父亲尽他所能的带引我去认识我的原乡,那在千里万里之外的蒙古高原。那的确是生命里等待已久的好时光。 白天,父亲常带着我和慈儿到处走一走。有时候去波昂市区,他喜欢在服饰店里坐下来,抽他的烟斗,让我们母女去挑选,再把中意的拿给他看,由他来提供意见。有几次,慈儿挑到特别合适的,父亲就很高兴,马上对旁边的店员说:都包起来吧,这是我要送给外孙女的礼物哩! 有时候,他会带我们搭渡轮,沿着莱茵河下去。船停靠在旁边的小镇时,就上岸去吃顿午餐,拍几张相片,父亲看见慈儿喜欢的小东西,总要给她买下来。我若是劝阻,他就会说:别担心!好孩子是宠不坏的。 到了傍晚,算好时间,再搭乘上行的渡轮回来。这样奔波了一天,下船的时候,我已经很疲倦了,但是,父亲上了岸之后,依然健步如飞,让我几乎追赶不上。 八月的莱茵河,河岸上开着一簇簇深暗的紫红色的野花,丛生的枝干有半人高,那花束有点像是丁香,却比丁香更自在更狂野。傍晚时分,河面映着斜阳逐渐变成耀眼的金黄,父亲停下脚步,回头向我们微笑。是多么美好的时光!我们常说:“幸福易逝。”可是,为什么父亲给我的幸福却不是如此? 此刻,我在静夜里书写着的,当然是一种追怀。父亲逝去已经有一年多了,有时一人独坐,胸怀之间会突然涌出一股伴随着剧痛的悲伤,毫无预警地袭来,让我根本不知道要从何抵挡。可是,为什么当我提笔要把它牵引出来的时候,呈现在笔端的,却是绵绵密密仿佛无穷无尽的美好时光? 八九年八月底到九月中,我终于踏上了从未谋面的高原故土,四十多年以来,我是我们家里第一个见到了父母故乡的孩子。回到台北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给父亲打电话,然后再把在蒙古拍的相片贴成厚厚的一本,每张相片之旁再加上自己的说明和观感,写得满满的给父亲寄去。第二年夏天,我又带着刚考完高中联考的凯儿到波昂去看爷爷。那年,父亲接近七十九岁了,凯儿才十五岁多。祖父对这个三年不见,又长高了许多的外孙,真是无限宠爱。 去年住的河边旅舍正在整修,停止营业,我们这次住在波昂市中心的旅馆,就在市政府前广场的边上。父亲每天搭二十分钟左右的公车来和我们会合,然后再一起出发,当然,游览的行程中也包括了坐一次莱茵河上的渡轮。不过,稍有不同的是:这次,回程的时候,父亲在他家附近的那一站先下船,我和凯儿则要再坐一站,到波昂市区上岸。 船离开码头之后,开始的速度还很慢,已经和我们说了再见的父亲,在岸边还能够和我们同行一段,他忽然间童心大发,一面微笑向我们挥手,一面假装非常卖力地跨着大步追着船走,惹得凯儿也兴奋地在甲板上不停地挥手呼唤:“爷爷再见!爷爷明天见!” 那天下午,阳光出奇的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是那个稍嫌阴冷的夏季里难得的好日子。又是八月,河岸上又开满了深暗的红紫色一簇一簇的野花,离岸稍远的坡壁上绿树成荫。船行越来越快,也逐渐靠近河心,隔着那两个越离越远却还在互相挥着手的祖孙之间,是夏日莱茵满溢的一层又一层动荡着的波光。 父亲在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三十日逝去,凯儿正在军中服役,在电话那端听到我告诉他这个噩耗之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他说:“爷爷为什么不能等一等我?我还有几个月就可以退伍,就可以去看他了啊!”我无以为答,却忽然想到那夏日莱茵的波光,恐怕不只是只藏在我一个人的心里了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