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八就是年。吃过热腾腾、甜糯糯的腊八粥,鼓楼(即“谯楼”)街就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了。
这条闹中取静的老街,西至府前街,东至解放街,南至五马街,北至广场路,有着老温州人最古朴的记忆。
鼓楼的东首是一间间鳞次栉比的毛线店,色彩斑斓的毛线团,或挂在墙上,或堆在店旁,在寒风瑟瑟的老街上,吸引着女人们的驻足流连,成了老城年关的一大街景。西首则是琳琅满目的服饰店,火红的呢绒大衣,黑亮的皮衣外套,召唤着逛街的人潮。
而鼓楼街每年末的重头戏,则是捣糖糕。那是记忆中年关的味道。
寒假的某一个清晨,在五马街外婆家的小庭院,顺着呼呼作响的东北风,隐隐约约传来“突突突”的柴油机声,我知道谯楼下的糖糕帮来了。
淘米,盛米,准备好用铅桶装的两大桶白花花的糯米,已是日头西斜的下午了。和外公外婆挑着扁担赶到鼓楼街的时候,远远就望见谯楼下围满了人,空气里溢满了糯米的香气和红糖的甜味。
磨粉机全力以赴地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石磓有节奏地撞击捣臼的声音,人群“叽叽喳喳”杂乱而又细碎的声音,偶尔一两声鞭炮炸裂的声音,混杂在不断蒸腾的白茫茫的热气里,飘过谯楼斑驳剥落的砖墙,飘向天空。
糖糕帮紧挨着古老的砖墙,分两摊架设在谯楼门洞的两边,几根竹竿和白布支起两个摊点。左边是磨粉的,庞大的柴油磨粉机占据了大半个摊位;右边是磨好粉捣糖糕的,蒸笼石捣臼涂了清油的铺板,错落有致。因此,捣一次糖糕要排上两回的队伍。
谯楼前的天空中,横七竖八的电线,在冬月的寒风中轻盈地抖着。几只不怕冷的麻雀停在电线上。是觊觎这雪白的糯米还是那热腾腾的糖糕?
两根歪歪斜斜的水泥电线杆矗立在排队的人群旁,电线杆上贴着的粉红色的人民广场展销会宣传单,破了一个角。在人群的脚边,盛着刚磨好的白白糕粉的铅桶塑料桶或者脸盆蜿蜒排开,一直到热火朝天的捣糖糕摊前。
前边的人群移动了,一小步。我用脚踢了一下铅桶。铅桶纹丝不动。只好弯下腰,用双手提起,赶紧跟上前面的队伍,生怕被别人一个抢道插了进去。
渐渐地,终于看清鼓楼门洞旁热气蒸腾的捣糖糕的情形了。
从糕粉到做成年糕,大致要经过四个步骤,依次是打糕粉、蒸糕粉、捣糕团、印糖糕。热的糖糕软绵绵的,还需在桌板上晾上一阵子,使表皮阴干变硬,方可装进箩筐。
其中,捣糕团的过程极具观赏性。两个壮汉互相配合默契,一人捶打,一人翻糕。翻糕的每当石磓落下后,就要在石捣臼中飞快地翻动一下滚烫的糕团,一边还要用泡在开水中的毛巾擦掉沾在石磓上贴着的糕渣。这样的动作必须在石磓一起一落的间隙中完成,还要偏着个脑袋远离石捣臼。要是没有一定的腰劲和机灵,那个几十斤的石家伙砸下来可不是玩的了。
在替他们捏把汗的时候,溅起的糕渣花生碎末飞到我新穿的毛衣上。抠下来,连同手指头放入嘴中,黏糊糊的甜。
冬月日短,天色暗得早。轮到我的时候,已近向晚了。鼓楼街上的店铺纷纷关上了木门板,打了烊。我盯着棕红色的糖糕团,从模子里一个个出来,长方形的,椭圆形的,冒着热气。还有来不及印的,就直接捏成条状。摆放在刷了清油的木台板上。
没有可爱形状的糖糕,总会是一年的遗憾。于是我哀求做糕师傅给做一个元宝,甚至捏上一个小动物。师傅们却一律推说忙。最后大人们出面恳求,才给捏了一只可爱的小兔子,还用剪刀剪出小嘴巴和耳朵。左右插上两根火柴棍。红红的火柴头像极了两只小眼睛。于是,整个冬月都舍不得吃的小兔子糖糕,成了那个寒假所有快乐的源泉,滋润着童年简单的心。
谯楼旁的路灯次第点亮了,和着糖糕摊里通明的白炽灯光,拉长了人们忙碌的身影。一两声窜天猴,飞向天空,忽地炸响,留下依稀的尾迹。大人和小孩,抬着一米筛满满的甜蜜走回家中。
新的一年,就这样,在这忙碌而又幸福的气色中,渐渐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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