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喜欢趴在窗口往外看。
举起手枪瞄准麻雀,“啪”开一枪,是假的开一枪,“啪”得很轻。不过我的手枪是真正的“手枪”,就是用手假装的枪。
看见挑担子卖生煎馒头的来了,就说:“生煎馒头来了!”外祖母给我一毛钱,我下楼去买。生煎馒头装在纸袋里,我站在摊边吃,满手油,满嘴满心香。
爆米花的来了,我说:“爆米花的来了。”外祖母拿着米和年糕片去爆,我站得远一些,捂住耳朵等着那“轰”一声响。
光明牌棒冰来了,我去买赤豆棒冰。我总是说:“爷叔,我想要一根赤豆多一点的棒冰!”爷叔虽然会给我一根赤豆多一点的,但他总是不笑,所以我每一次请求的时候,心里都有点害怕。
第一部电影也是在窗口看的。晚上,院子里放露天电影,风吹着幕布动,山会晃,爬山的侦察兵也晃,我下楼跑到幕布后面,摸摸变形的山和人,像摸到一个有趣的秘密。回到窗口继续看,一直看到敌人通通被消灭,幕布上出现“完”。小孩子看电影不喜欢“完”,好看的打仗电影更不要“完”,但是总会完。
我后来假扮侦察兵连续着爬山,从一楼到三楼,贴着墙壁迂回前进,突然大喊一声:“不许动!”把外祖母吓一跳。
我也站在窗口看见过一次乌云密布。没有刮风,没有打雷,没有下雨,可是到了晚上听见大人们说,黄浦江对面的乡下刮龙卷风了!房子被刮到天上去,又卷到另一个地方落下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说龙卷风,不是龙卷起风,是风像龙一样卷。
乌云密布在眼前,但是龙卷风不在眼前。我只看见乌云,没有看见龙卷风。
长大后看着窗外树上的鸟儿,我渐渐知道,以为看得清楚,其实都模模糊糊。
它们飞翔,停落,叽叽喳喳,飞去哪儿,又为什么飞回,飞回的是飞走的那一只、那一群吗?发出的声音是叫喊、歌唱,还是在说鸟儿话?我“啪”地假装开枪,“啪”得很轻,它们怎么听得见,可是“啪”声未落,它们却都飞走了。
我听见青蛙叫、知了叫、蟋蟀叫,却总是不知道究竟在哪儿叫,它们也有自己的窗口吗?站在自己的窗口唱歌,那么它们彼此看得清,听得出是愉快还是忧伤吗?这属于美声还是通俗呢?
窗口看得见很多,看得见的很多里有更多的看不见。如果都能看见,那就没有真实的复杂和隐秘的丰富了,窗口和眼睛能看清楚的只是卖生煎馒头的来了,卖棒冰的爷叔一次也不笑,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笑……
窗外很近,也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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